史明和洪哲勝兩位台獨左派前輩在去年和今年先後離開了我們,他們兩位都是引導我去認識社會主義理論的革命運動實踐者。去年我寫文章悼念史明歐吉桑,現在又寫文章來悼念洪哲勝前輩,實在是感慨萬千。認識史明歐吉桑時,他已60多歲。但和洪前輩有較多接觸則是在他60歲之前。這20多年來,我只是從他寄來的文章得知他的想法,理念、現況。雖然我不能像一些前輩一樣,和他們長時並肩作戰,看到他們較完整的一生,但從先後和他們相處的經驗,我看到了何謂堅持,何謂實踐,什麼樣的價值觀應該留在台獨運動史上,做為後輩效法的典範。
我有幸認識洪哲勝前輩,是因為他不時代表台獨聯盟,風塵僕僕地跑遍美國各校園,向我們這些朦朦朧朧的學生們宣傳台獨理念。當時他已是台獨聯盟的副主席,但他平易近人,留著一點小鬍子,笑聲爽朗,對學生有特殊的親和力。當他來到校園時,會和大家一起打地鋪,躺在地板上聊台獨聊到天亮。留給大家的印象是一位飽讀各種革命理論,心胸寬大,樂觀而且不拘小節的社會主義台獨領袖,因此也吸引了青年學子對台獨聯盟的支持。
我也曾到紐約拜訪他,當時他住在老舊而且治安很不好的布魯克林區,印象中是一間暗暗的老舊公寓,有些房間只是用布簾隔開的,這和一般台美同鄉在安全舒適的社區中, 明窗淨几又有庭院的房子完全不同。記得他開車去地鐵站接我時,告訴我可能會有點冷,因為他的車窗昨晚才被附近的小混混砸破。
第二天早上,他的夫人特地為我們準備稀飯和菜脯蛋等作為早餐,使我有幸見到這位落落大方,和洪哲勝先生同甘共苦的革命伴侶。我對她有一分特殊的尊敬,因為1972年台灣少棒隊在威廉斯波特(Williamsport)出賽,國民黨派特務拿著偽裝為旗桿的木棍混入場中,毆打前來加油的台灣同鄉,被打到腦震盪送醫的正就是這位勇敢的芳枝女士。
許多人知道洪前輩有個外號「楚也」,因為他常以「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來和同志互勉。這不只是反映他做為一個台獨運動者的勇氣與決心,其實也是他心中所想,能夠完成台獨的原因。記得他常告訴我們這些學生,台灣獨立建國,要先推翻國民黨,再應付共產黨,還要取得國際認同,是一條艱苦漫長的道路。所以台灣人以小博大,就是要不斷地累積「short term gain」,一點一滴的成就,一寸一分的前進,慢慢累積,把小成果就能變成大成果。他也強調,在這看似在原地踏步的時候,台灣人要充實自己,做好國民外交,伺機以待,才能在瞬息萬變的國際局勢中,抓準時機,一躍而起,完成獨立。我想,洪前輩後來致力於支持中國民主運動就是在實踐這個理念。
80年中他離開台獨聯盟,組織「台灣革命黨」。他認為左派革命組織不能只靠募款, 應該要有自力更生的能力(史明先生便是如此), 因此計畫經營一間餐廳以維持運作。當時一位家境頗富裕的同學正好要畢業回台,他很認同這個的想法,因此把家裡寄給他做生活費所剩的幾萬美元捐給台灣革命黨,做為購買「黨產」的基金。在30多年前,那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但隨著台灣島內情勢變化,民進黨成立後的隔年,洪哲勝便宣布解散革命黨,改以民主自決為台獨的訴求方向。
事過近十年後的有一天,我忽然接到洪前輩的電話,他告訴我,當時購買餐廳的計畫並不順利,在支持者建議下改投資房地產。但革命黨解散時正值房地產景氣低迷,無法處理。現在終於賣出,因此希望我代他將當時的捐款連本帶利歸還給捐贈者。他的電話讓我不知所措,但也很感動。因為幾十年來,海外同鄉對台灣黨外人士,社運組織,政治受難者,海外革命團體等,做過數不清次數的捐款,但記憶中,從沒有任何團體,組織或個人,因為募款目的沒有達成而自動退還捐款。我告訴他,事隔這麼多年,那位同學可能早已忘記,而捐款者本來就是基於尊敬與信任,所以捐錢是讓他自由運用。但洪前輩堅持,受捐款的組織有義務要讓支持者知道捐款的來龍去脈,這樣才能堅定相互間的信任,因此堅持要我代連絡那位同學,並取得他對後續運用的建議。這件事讓我深深感到,他不但是一位正直清廉的人格者,更是一位負責任的台獨領袖。
洪哲勝前輩一生貢獻台灣獨立運動,澹泊名利,為全心投入運動而辭去令人羨慕的教授職位。他的理論曾受到海外同鄉與台獨陣營嚴厲的批判,但他堅持信念,不改其志。對於他的一生,我常想到在「孟子」裡讀過的一句話:「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大丈夫也。但我認為,人之所以能成為大丈夫,最主要是能時時保持著一顆正直熱情的赤子之心,而「赤子心」正就是他常使用的筆名。許多人稱他為「職業革命家」,我並不認同這樣的稱呼。對他而言,「獨立建國」是台灣人的權利,完成這個目標則是這一代台灣人的使命。所以,革命並不是「職業」,而是他整個人生的意義。如今他抱著一顆赤子之心,走完了一個有意義的人生,兩袖清風而去,將在台獨史上留下令人緬懷的一章。我們將永遠懷念他,願他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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