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白色恐怖受害當事人及受難家屬的深度訪談,不斷讓我們親眼見證,即使超過半個世紀,她/他們的眼瞳深處,仍然被龐大而真切的恐懼所浸透,彷彿受害情景正在眼前一幕幕重現。
於是我們明白,一切都還沒有過去:必須保持警戒,威權恐怖統治隨時可能復返。
於是,父母繼續警告孩子:「不要碰政治」——暗藏而沒有說出的那一句是:「不然會被抓走,會被消失!」於是,直到今天仍然有受害者和家屬對任何被監控的蛛絲馬跡提高警覺,那是多年野戰訓練出來的自動化習慣。有些受害者,青壯年時兢兢業業拼命維持家計,企圖用工作佔據意識的每個角落;到了晚年,緊繃的身心終於緩和下來時,所有曾經被暫時封存的創傷記憶,在夜裡、在意識鬆綁的時刻,猛然入侵(這創傷感官記憶延遲回返的現象,經常被誤解為思覺失調的幻覺)。有些受害長輩,甚至用當年威權體制監督他們的思維和手法來監督子女,為的是更加完整地保護後代。另有些受害者和家屬則「選擇」(被迫)進入威權體制,成為權力的一部分: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在政治暴力的後延效應中,部分被害者及家屬選擇與加害體制站在一起的現象,比起冷漠無感的旁觀者,經常更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然而,只要稍微深入探索背後的心理機制,這個現象並不難了解,而了解之後,便不會苛責。畢竟,該受責難的是以奪取身家性命,要脅所有被統治者順從,並且建立綿密監控體制的實質握權者,不是嗎?
與戰爭創傷有著第一手經驗的第一代精神分析學者費倫奇(Sándor Ferenczi),已經在1930年代提出「對加害者認同」的概念,說明飽受威脅的受害者,為了身體和心理的存活,必須將加害者的思維、認知、行為模式,內攝到潛意識之中,以便從內部獲得基本的掌控感和安全感,那是不放棄為生命奮戰的生存本能。這個概念後來被簡化成「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幾乎已變成羞辱受害者的貶義詞)。
協助阿爾及利亞反抗法國殖民暴力的精神科醫師弗朗茲・法農,在「黑皮膚・白面具」裡延續這一條分析路線,從自身經驗出發,描繪膚色黝黑的受壓迫者渴望將自己「漂白」,企圖在白人優位的種族階序向上攀爬的扭曲心理狀態。後來,法國社會學家布迪厄,把這種服膺、內化壓迫者世界秩序的現象,稱為「象徵暴力」——某次自巴黎返鄉時,這位來自外省、未來將成為法蘭西院士的知識份子, 詫異地發現自己對於操著鄉音說法語的鄉親父老們,油然升起排斥的厭惡感(在法國的「外省人」,相對於巴黎天龍國的人們,懷抱著自卑和睥睨的奇妙混合情感)。法農之所以投入反殖民戰爭,正如布迪厄後來投入反階級社會運動,是因為理解自己內在向強權妥協和自保的傾向,是必須抗爭的第一個對象。
對於近日來威權體制正在復甦的跡象,不曾親身經歷過政治暴力迫害的人們, 確實難以敏銳察覺。然而,遭受過威權體制迫害的受害家庭,早已警鈴大作。只是並不是所有經歷過的人們,都有條件隨時準備起身抵抗。有如黑洞般的恐懼,經常吞噬他們/我們生命中的光線和能量,以至於對於黨國幽靈的復甦真實,感到極度悲觀無力。
實際上,每個威權壓迫體制下的多數人都出自自保而選擇沈默,起身捍衛的抗爭者經常是少數被斥為沒有現實感的理想主義者。但各國民主化進程史也都告訴我們,保持沈默不擔保不會受害:選擇與加害體制站在一起亦非保命丸。
作為受益於少數抗爭者以生命換來的民主果實的大多數人,如果我們還在乎作為人的基本價值,便必須學著跟曾經目睹歷史的受害者一樣保持清亮而警醒的眼眸,不要讓她/他們在孤絕中顫抖,並成為彼此的後盾,在還能夠選擇的時候,懂得選擇讓自己和下一代心靈自由的那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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