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新冠肺炎疫情持續蔓延,重創全球影視產業。在這一個新片拍不了而祭出「經典重映」,且進戲院觀影變得更加難能可貴的時代,電影這一項觀看的藝術到底有了哪些新的意義?或者如何刺激我們重新思考這項觀看的藝術呢?本次影評專輯選定中國獨立導演婁燁2014年獲得金馬獎最佳影片獎的作品《推拿》,透過盲人與健全人、明處與暗處、公開與隱私之間的討論,可以給我們某些答案。本次【觀影專輯】由八位青年聚焦於各自不同視線的討論,透過新世代的生命體驗揣摩曖昧不明的情節氛圍中,用同樣在衝撞的成長視角上,剝開婁燁所意圖埋下的一顆顆鏡頭而找到自己的詮釋。
在畫框內,是角色間的故事,以及與電影工作者的互動;在畫框外,是我們觀者與社會的故事,以及與電影的互動。
本次【觀影專輯】的第四種風味,用看得見的眼看缺失的美。
《推拿》原著小說近十八萬字,作者畢飛宇筆下的「沙宗琪推拿中心」,交織著盲人「推拿師」與擁有視力的「前台」人物群細膩心境與羈絆。不同於文字得以細說複雜的生命過往及心理狀態,在不到兩小時的電影中,必須透過演員們將人物內在精神細致地表現在肢體上,揭示人在歲月中的風化。導演婁燁透過不少意象使用,將文字描述的抽象情緒具體呈現,例如在清脆風鈴聲裡小馬玩弄著手中的老式時鐘(原著裡他已丟棄時鐘,將身體化為時間)、小孔和王大夫明顯又幽晦的親熱、逐漸失明且心繫愛人的金嫣流淚猛吃橘子,同個空間裡不同角度畫面切換,人物的情感與故事隱藏其中。
「他們在明處,健全人卻藏在暗處。」
電影安排了原著中沒有的「停電」情節,健全的人們反而看不見,他們在未知的黑暗裡焦慮、慌忙,身為推拿師的小孔對身為前台的高唯信誓旦旦微笑,「妳還是跟著我們走吧!」彷彿置換了日常角色,黑暗裡,盲人們還是「看」得清楚。這段故事其實是原著作者畢飛宇的真實經驗,他沒有寫進小說,但婁燁選擇將其加入電影。
從文學作品改編到電影的過程,婁燁勢必再現出一部屬於他的《推拿》。無論是角色話語增減及燈光表現,可看出電影有意塑造「明/暗」對比,及對「盲/健全」的重新思考。沙宗琪推拿中心的沙老闆說過,健全人的「主流社會」與盲人最大的不同便是「看得見」,但在對比呼應中,似乎更延伸至某個值得省思的問題──盲人們的肉體確實無法看見,但健全人就不「盲」嗎?我想電影不僅是呈現盲人生活縮影,在明暗交替之間,也喚起觀者對「看」的省思。
「你摸摸看,我好看嗎?」──觸到、嗅到、概念的美
推拿師們以各種感官認知世界。兒時在車禍中失去母親及視覺的小馬,對「嫂子」小孔的著迷,是從乳房的柔軟一觸即發。小孔留下的毛巾沾染她的香氣,對母性憧憬卻一無所知的小馬,夜裡緊握著毛巾,慾望在觸覺與嗅覺當中誕生,昇華成迷戀。他看不見嫂子,卻能跟隨嫂子的氣息。同樣身為推拿師的金嫣對愛人泰和說:「你摸摸看,我好看嗎?」他們以觸覺感受對方的模樣。健全人口中的「美」他們看不見,所以他們不用眼睛看。他們在嗅覺、觸覺中體會與美同等的愉悅,抑或聽著他人描述試圖捉住美。
「沒有哪個女人看不見愛情!眼瞎的女人尤其看得到。」
沙老闆認為自己愛上都紅,兩人的對峙引出其在「美」與「愛」之間的搖擺模糊,旁白道:「美是災難,它降臨了。沙復明摸到都紅長相的氣息,他還不能正確的了解一個女子的長相具有怎樣的重要性,但他已經知道了一件事,長相也是愛情。」面對沙老闆的示愛,都紅認為他只是以虛榮心迷戀著一個概念,那不叫愛情。
什麼是愛情?或許難以言喻,小馬最後與洗頭店女子小蠻由性生愛,愛情從床上萌芽。當洗頭店小姊們對小蠻問:「他(小馬)又不是大款(有錢人),他瞎妳也瞎?」小蠻吼著:「妳們才瞎了呢!」愛情是美麗、財富、香氣或者慾望?人們總以為自己看見萬物,卻不一定看見真正的愛。
「美不美的,對我來講根本就沒有意義,我覺得那就像個笑話」
都紅只是推拿中心的新手,美貌卻吸引不少回頭客。她看不見自己,也不在乎,美也就毫無意義。但當客人一再稱讚:「這推拿師長得多漂亮!」「您瞧她的五官和她的身材。」她的美就不得不產生意義了。一個人的外貌總是最直接的,即使是看不見的女人,也無法擺脫在社會上被凝視的宿命。金嫣問泰和愛不愛她時,也提到推拿中心的美女排名,在盲人間,外貌或許不是愛情的首要條件,但他們仍在「主流社會」的框架裡無可迴避,甚至也暗自比較,彷彿相貌越美,情感越有價值。看得見的人們何嘗不容易耽溺在視覺美之中,忘記了「美」有各式各樣的方式?身而為人都有同樣的渴求,就是對愛和美的期盼,但看不見的人也會被綑綁在視覺世界,看得見的人則也有盲目。若沒有愛,靈魂便空虛難耐,只是肉體的缺顯而易見,靈魂的缺則看不見。
小說與電影/兩種不同的寫實
筆者先觀賞《推拿》電影才回頭讀原著小說,小說給我更深的感動,但我認為婁燁導演的改編並沒有失去原著的味道,只是一方面人的心理狀態以文字敘述本就更容易讓人理解,另一方面原著在每章節都以不同角色為主敘事觀點,將「沙宗琪推拿中心」裡無論推拿師或前台所有人的來歷、恩怨糾葛及矛盾心思細膩描繪。例如小說中,都紅兒時在慈善音樂會演出,體會到社會看待障礙者的氾濫同情與偽善,這對她影響很深,電影以當下日常作為寫實切入點便無法提及,我覺得相當可惜。當然改編勢必有所取捨,於我而言,畢飛宇的小說透過細膩的內心描寫,使讀者更設身處地理解盲人的立場,電影則凸顯了值得反思的主題性,讓故事適當留白營造含蓄之美。「盲人」在電影或文學中不是最常被關注的族群,而《推拿》使觀眾更親近地看見他們,文學與電影的兩種形式,也正讓觀者得以擁有兩種觀看故事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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