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都春秋

【觀影書寫】你看得見命運嗎? 看不見的地方其實我們都一樣

編按:新冠肺炎疫情持續蔓延,重創全球影視產業。在這一個新片拍不了而祭出「經典重映」,且進戲院觀影變得更加難能可貴的時代,電影這一項觀看的藝術到底有了哪些新的意義?或者如何刺激我們重新思考這項觀看的藝術呢?本次影評專輯選定中國獨立導演婁燁2014年獲得金馬獎最佳影片獎的作品《推拿》,透過盲人與健全人、明處與暗處、公開與隱私之間的討論,可以給我們某些答案。本次【觀影專輯】由八位青年聚焦於各自不同視線的討論,透過新世代的生命體驗揣摩曖昧不明的情節氛圍中,用同樣在衝撞的成長視角上,剝開婁燁所意圖埋下的一顆顆鏡頭而找到自己的詮釋。

 

在畫框內,是角色間的故事,以及與電影工作者的互動;在畫框外,是我們觀者與社會的故事,以及與電影的互動。

本次【觀影專輯】的終章,並不是結束,而是命運的交結點。 

 

「在命運面前,其實盲人跟健全人一樣都是迷信的,多多少少有一點迷信,他們相信命,因為命是看不見的,盲人也看不見,所以盲人比健全人更了解什麼是命,對於盲人來講,看的見的東西不一定是真的,看不見的東西才是存在。」

 

什麼是命?捫心自問,它是多舛,它是毫無預兆,它是一無所知。一間沙宗琪推拿中心串起十餘種人生,他們看似各自歡欣,卻也在看不見的餘光裡暗自神傷,有愛、有悲憤、有不甘心,有難以啟齒。本片沒有明確的主要角色,人物與人物之間的轉換與現身,通常也都在一個簡單的眼神,或者不短不長的話語中自然呈現,就像在推拿中心中,一個與一個擦身而過的身影,都是故事和故事的一次交流。

 

我聞過那味道 就在爆炸之前

 

雖然片中沒有明確的主角現身,但本片透過十分巧妙的旁白作為引介,讓影片的行進節奏不致因為錯綜的人物流於紛亂和意義不明的隱晦之中。片頭首先以小馬(黃軒飾)的人生經歷作為前奏,開啟了盲人之於世界的眼光,而片尾也是以小馬似乎有些恢復的視力,所看見的愛人小蠻(黃璐飾)模糊而溫暖的身影作結。小馬其實在片頭的現身中已經算是死了一次,幾次在他對王大夫(郭曉冬飾)的女友,自己稱作嫂子的小孔(張磊飾)意圖侵犯時,鏡頭總會有意無意的看向他脖頸間曾自刎的痕跡。

 

圖為小蠻及小馬。圖片來源:資料照

 

所以在推拿中心中,小馬總是一股無法輕易參透的危險氣息,似乎會是個意外的引爆點。他手中總把玩著一個像是鬧鐘,卻又不像個鬧鐘的機械零件,滴答作響,似乎預告著甚麼的到來或離去。小馬雖然在推拿中心中的鏡頭不多,但他卻是多個事件起承轉合的節點。引發了小孔與王大夫之間的糾葛,承接了色情洗頭店中健全人的世道與庸俗,以及對於盲人而言所謂的聲色情慾。也轉換了另一名美麗的推拿師傅都紅(梅婷飾)與小馬之間未明而滅的情愫,間接導致了沙宗琪老闆之一的沙復明(秦昊飾)心碎至極,最後,小馬與洗頭店的愛人小蠻神秘的消失,讓沙宗琪的眾人在多種不同因素下,分道揚鑣。

 

我是你的起承轉合 卻也無法預告命運

 

小馬之於沙宗琪,抑或整部影片的意義就是如此,像是一個承軸,雖然不顯眼,卻是轉動所有人的軌跡,是開始,也是結束。他從意外中失明,在失明中不斷遭遇意外,卻又在遭人毆打的意外中重見光明。這些意外,從來就是一個接著一個的碰巧,碰巧遇見了小孔,碰巧相識了都紅,碰巧愛上了小蠻,而這些交織成為他看不見的命,卻開啟他能看見的未來。怎麼說這一段玄妙的命呢?在小馬遭到毆打後,他在微弱的光線中跌撞著回到推拿中心,此時的畫面光影沓雜,色彩和面孔扭曲如煙火爆炸,所有的聲音的微弱了起來,有意刻劃小馬多年來突然看見世界的不安和興奮。

 

在小馬想看清的,似暗又明的畫面裡,所有人的面孔都出現過,有沙復明經過小馬身旁時的欲言又止、張一光(穆懷鵬飾)的絮絮叨叨、小孔的若有所思、金嫣(姜丹飾)與泰和(黃軍軍飾)併肩而坐的身影、婷婷深不可測的笑容、高唯的咄咄逼人、都紅那符合概念的美還有張宗琪的泰然。那一刻的小馬在停電前的燈點亮時笑了,他看清楚了每個人臉上的悲歡喜慶,表面上的和氣生樂,只是一種因為看不見而獲得的贈禮。透過小馬極力想要看清的目光中,我們也看見了所有人刻意細膩的表情,這些面孔之後,都有不為人知的故事和終將面臨的命運,有些在旁白裡,有些在情節的片段裡,有些在對話裡。

 

看不見的表情才是一切 命運終將彼此碰撞成結局

 

每個人都在一間小小的卻人潮擁擠的推拿中心裡相遇,但他們卻沒有注意到彼此的命運也在相遇中成為共同體。他們在辨別彼此時,不只靠著呼吸、聲音、氣味,他們也互相觸摸彼此,摸索對方的肩胛、他或她的臉龐,好像這樣就能多認識一點那人的內心、模樣。

 

十幾雙手總是在畫面裡摸著牆,攙著扶手,手杖鏗鏘敲擊,風鈴和雨落下的聲音也時不時響起,他們在找一個前進的方向,因為這樣摸著,他們才能憑著實實在在的路走。反而光是看著,就像突然恢復視力的小馬,注意看著看著卻踩著了高唯,讓她罵了一句:「你是眼瞎了嗎?」小馬本不是瞎的嗎?難道他瞎了的時候不瞎嗎?

 

閉上眼我們都一樣 用盲人的眼寫命運的無常

 

盲人更懂得命運,是因為他們貫注全神的看那些看不見的,聽有所聽不見的,不存在的他們無法預料也無法擔憂,只能一步迎著一步。但這也不代表他們了解命運,就像他們不懂得看見的滋味,會錯過沒有聲音的彩虹,或者滿天星空,也許他們看得見黑,但另一邊的光也就是看不見的一方,這是命運。健全人對於未知的命運有期待、有害怕,他們總是看見未來的方向,但卻不輕易留意每一個磕磕碰碰或暗有險阻的地方,因此他們也在命運的路途中總是受傷,不是因為不知道方向,而是只能看到更遠的遠方。

 

圖為小蠻最後與小馬私奔後獨自生活之畫面。圖片來源:資料照

 

命運是公正卻也是不公平的,盲人摸索卻也難見其實,就像小馬,就像沙宗琪的每個人,沒有人預定好誰要發生意外,誰要愛上誰,或者誰不要愛上誰,甚至沒有想過有一天他們終將分道揚鑣,再次走上不同的道路。但他們處之安然,就像他們習慣了黑的模樣,就便不會害怕沒辦法看到的未來。

 

《推拿》看似平淡,場景多在中心或者鄰近的洗頭店中,配上時而現身的簡單旁白,一切都如風來風鈴就響般自然,就像一部寫滿了幽微的紀錄片。人們因為一個地方聚在一起,因為一個地方的人們散去,整部片滿溢著無常和意外,而也就是這些我們無法預料的未來編織成了生活,形成我們所謂命運的概念,但其實它也只是我們看不見的另外一種形式的黑暗。《推拿》用盲人的日常印刻出人在命運之中體現不出的,那樣對於未知的追求和釋懷。閉上眼,我們也一樣在愛裡掙扎,在受傷中療養,在看不見的地方,眼睛不管瞎或者不瞎,我們都是一個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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