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都春秋

【救總歷史】我在救總服務的日子 兼述救總今昔

編按:筆者胡志偉1942年生於上海,1979移居香港,數十年來以一百多個筆名在各大報章雜誌發表小說、傳記、影評、特稿等作品。胡年輕時曾獲聘用進入救總服務,和近年從香港公職王淪為階下囚的張震遠的父親曾共事過十七個月。藉由胡的回憶與文字,一同見證五零年代以來,國共關係緊張的台港中歲月。

 

張震遠是鄧蓮如赴美徵才聘回來的

 

梁振英的肱股張震遠出任行政會議成員才十個月就下台,2015年4月15日因欠債1.2億港元,被高等法院頒令破產,2018年4月25日被高院頒令禁止擔任公司董事六年,另有其它刑事案件排期待審。

 

張震遠是美國哈佛大學工商管理碩士,曾任美國麥卡錫顧問公司之美國及亞洲區顧問,1989年在一個亞太研討會上邂逅了赴美求才的行政會議首席議員鄧蓮如爵士,她表示香港正處危急存亡之秋,人才需求孔殷,動員他返港效力。1991年他回港出任彭定康的中央政策組(港英情報科)全職顧問,頗得首席顧問「魔僧」顧汝德賞識。此後。歷任土地發展公司董事、廉署防止貪污諮詢委員會主席、市區重建局董事會主席、公務員薪俸及服務條件常務委員會委員。他還擔任過中資泰山石化的副主席和俄羅斯鋁業聯合公司非執行董事。2012年出任梁振英競選辦公室主席,梁當選特首後,張出任行政會議成員、策略委員會副主席以及山東省政協委員,差一點當上行政會議召集人。據全國人大常委吳康民回憶錄透露,在回歸前,曾蔭權任財政司時,曾透過張震遠邀請吳康民到官邸吃飯。據劉夢熊爆料,梁振英競選特首時,張全力協助聯繫傳媒,還在應付僭建醜聞時出謀劃策為梁解套。到商交所垂危時,張大舉向大陸官商借債,金額每人多達數千萬元,最大官職有副國級者。

 

2010年,由張震遠向梁振英推薦出任政務司司長的林鄭月娥接受傳媒訪問時,聲稱自己做了三十年公務員,張是她見過的最佳公職人員。2012年張震遠事業達到巔峰時,曾與深圳福田區政府簽訂協議投資興建商交所總部大廈,稱建成後每年將帶來幾百億國際交易額。詎料張的商品交易所成立不到兩個月,中證監勒令禁止境外的期貨交易所在大陸設立商品期貨交割倉,此舉給予張致命打擊。商交所山窮水盡時,張以行政會議成員身份向江湖人物「上海仔」借錢,消息傳到北京,中央震怒,上頭認為梁振英連自己的頭馬也管不好,實難管治香港,更難面對政改、佔中、廾三條立法等政治難題,遂决定斬頭馬、換特首,這才發生證監會與商業罪案調查科聯手調查商交所這宗「串謀欺詐證交所」 大案。於是乎,這個居住淺水灣月租十八萬元的三千五百呎豪宅、駕駛三百萬元紅色法拉利敞篷跑車的政商名人,頓時被打回原形。

 

淪為階下囚的張震遠

 

從報刊跟蹤這宗驚天大案六年,我查閱了三十年前的日記,蓋因我同張震遠的父親張寒松共事過十七個月

 

曾恩波邵玉銘的關愛

 

我初到貴境時,看到明報中國版刊出一篇有關梁興初近况的報導,發覺完全不符合事實。林彪折戟沉沙後,由於搜出的「五七一工程紀要」載有政變成功後任命梁興初為國防部長,於是這位一身集四川省委第一書記、省革委主任、省軍區政委兼司令員四大要職的封疆大吏,被廢為庶民,由中央交付山西省革委會監管,省裡把梁交給太原市最大的國營企業—蘇聯援建的太原化工廠「勞動鍛鍊」。化工廠高層深知此馬來頭大,沒有安排梁與初下廠勞動,卻特地為他全家蓋了一間「休息所」。梁大將軍閒來無事,到處遊逛找人聊天,偏愛找上海人北京人,也無話不談,負責監視他的兩名警衛員就尾隨著他跑東跑西。那間休息所離我住處不遠,他很快同我交上了朋友。他好客,健談,逢人就發牢騷喊冤枉,說林彪同他只是上下級關係,他對五七一工程一無所知。我回上海探親給他捎過大城市的新產品。1979年10月,我從山西省公安廳外事處領取了往來港澳通行證,離太原前,10月8日梁興初在義井鎮一家上海飯店設宴為我餞行,鄰近的上海同鄉都來了。想起往事,我貿貿然向明報投書,把梁與初有兩個兒子,都早已安插到部隊,他夫妻倆月薪仍保留六百多元等通通寫了出來。短文在「讀者報導」欄刊出後,副總編輯丁望邀我晚餐。他說,大陸新移民所投稿件之文風以我為最佳,全無八股味道。他要我多多為明報寫稿,我陸續寫了難友葛佩琦平反寃獄的坎坷過程、獄友王金魁前妻宋立英下嫁陳永貴後洗脱姦淫幼女罪名、毛選在上海書店以三折賤售、馬思聰赴台覲見蔣公要求立即反攻大陸等文。丁望說,我的文章讀者反應熱烈,老闆金庸極為重視,名作家董千里(項莊)都引用拙文。他回憶了十二年前商台播音員林彬被左派暴徒活活燒死之慘事,教我多用些筆名,以防不測,所以我陸續用過一百多個筆名。此後我在中報、快報、香港時報發表了大量文章。由時報總編許承宗引薦,我結識了國民黨港澳總支部宣傳處處長俞剑飛,他是我上海同鄉,抗戰時參加三青團地下抗日活動,被日偽抓到極士菲爾路76號特工總部打成殘廢。俞剑飛多次設宴款待我,陪席的有中華航空公司總經理鍾贊榮(1986年王錫爵劫持波音貨機叛逃大陸後,代表台灣與大陸談判的首席代表)、副理陳勛偉(退休後加入長榮集團到上海任碼頭主任)、僑委會駐港代表、華僑旅運社總經理馮漢樹(謝稚柳秘書)、副理李振揚、教育部駐港代表張翰書、僑選立委珠海書院校長梁永燊、國民黨港澳總支部主任委員陳志輝、救委會主任秘書張寒松等等。俞剑飛、陳勛偉說,我在快報發表的「從郵票看兩岸政情」一文,對比三十六年來大陸發行的2156種郵票與台灣發行的1523種郵票,從政治人物、古代聖賢、抗日名將、民俗禮儀、古物古畫等十個方面,足證中華民國才是中華文化的忠實繼承者,寫這樣的文章要耗費大量時間,並非一般作者能做到;我為快赧中國版撰寫的中共十二大新領導人趙紫陽,胡耀邦,胡啓立傳記被抽到頭版,還被台灣中國時報、日本讀賣新聞轉載,後者駐港特派員户張東夫和台灣文壇祭酒陳紀瀅都想約見我。時報董事長曾恩波說,凡我在各報發表的文章,他天天都剪存,謝中侯說:新聞局長邵玉銘要他幫助我將長短文章分類結集出書。許承宗告訴我,時報收到多封來自四川、雲南等地的讀者來信,要求「岳天祥」救他們於水火,我估計在大陸能到參考閱覽室看到香港時報者,至少是處長級幹部。陳志輝、梁永燊輪流在飛龍酒樓宴請我,陳叫我填寫「華僑日報讀者聯誼會」(國民黨的暱稱)的入會表格,希望我進入台灣駐港機構任職。我心想,剛離狼窩不久,喘息未定,寫稿已豐衣足食,不必再捲入旋渦了,就一再婉言謝絕。

 

嚴家淦遊說家父讓我入彀

 

八五年五月十六日,救總的鄒镇岳科長約我飲茶,他説救總成立三十五年來,以台灣影、劇院每張入場券抽一元的方法,救濟大陸逃出來的難民,現在黨外有人懷疑這筆鉅款下落不明,救總理事長谷正綱承受壓力很大,他三令五申要在救總開銷最大的香港,找人編一本「救總三十五年工作實錄」。主秘張寒松邀請徐東濱、董千里等著名作家執筆,前者寫過電影劇本「成吉思汗」,後者是美新處「今日世界」的主編,盛名之下,要價太高,救總經費支絀,請我屈尊接下這份牛工,救總的同事都是歷年從大陸逃出來的難民,相信大家都會合作愉快云云。

 

八月八日,陳志輝帶了一個上海人陳冠華醫生茶叙,後者聲稱三十多年前就認識家父胡賡佩,他還知道戰前父親同嚴家淦合資在上海二馬路開過—家金陵西餐館。

 

十一月十九日,父親電召我去他辦公室,說嚴前總統從台北打來長途電話,稱救總駐港機構欲聘請我去編一部工作實錄,希望他以父子之情規勸我,切勿辜負這一番盛情。我說,我在大陸當過現行反革命,雖已平反,但畢竟留下檔案記錄。去年剛簽署中英聯合聲明,一九九七香港鐵定回歸中共统治,若去救總做事,豈不是現行反革命變成了歷史反革命?十二年後再度被清算鬥爭?父親說:你不要再做無業游民了!當下有政府機關聘你做一份體面的職位,卻之不恭。得罪共產黨固然不智,得罪國民黨恐怕也不值得。你可以同對方簽一年死約一年生約,訂明祗管編書。其他什麽政治、情報工作都不涉及,一年寫不完,第二年寫完就走人。你母親和姐姐都在大陸,小心謹慎是對的。像你這樣的人,九七後最好去台灣,到救總服務兩年,將來申請定居台灣也可以加分嘛。

 

十一月廾二日,張寒松電召我去九龍自由道二號,他説,英文秘書劉小姐因臨產而辭職了,要我接替她的職位。他說,這是列入正式編制的公職,方丹想做都批不准,在這裡上班,你可以抽空繼續寫你的報刊專欄。廾八日,我向張寒松交了一份履歷,鄒科長叫我填了一式四份表格,其中介紹人必須填寫珠海校長梁永燊。

 

十二月二日是星期一,我到自由道二號同台大英文系畢業的劉小姐辦了卷宗檔案交接手續。

 

中國大陸災胞救濟總會相關史料。2020年9月黨產會認定救總為國民黨附隨組織並凍結13億財產

 

救總全名為中國大陸災胞救濟總會,成立於1950年4月4日,係總统蔣公以反共復國為理念,以救濟團結反共力量為宗旨而設立的一個半官方機構,其業務受中華民國內政部監督指導,以人道主義為出發點,專門辦理救濟中國大陸流亡境外、海外難民之活動,包括募款、空飄、海漂、接運與安置因共產暴政而流落海外的大陸同胞。其經費來源有三:一是工商界與外海外僑胞的捐款,二是接受國際援助(如美援、西方國家教會),三是政府補助。自1950年五月起,救總試用空投、空飄、海漂形式,把大米、手錶、文具、藥品、收音機等加上告大陸同胞書等傳單,投放到華中、華南各省,並在香港、泰國、緬甸等地設立分支機構,其中香港用款最多。1949年冬,廣東失守後,國軍有數萬饋兵撤往九龍,他們被港英軍警繳械後分散進入市區自謀生路,同時大陸各省天災人禍難民蜂湧抵港,慈善機構東華醫院特地騰出一幢四層大樓收容流落街頭之大陸難民。不料中共派遣歹徒混入醫院製造紛擾,打鬥不歇。該院乃將收容於上環之難民一律遷往西環郊外之摩星嶺續施膳食。1950年6月初,登記領有飯票者近七千人。6月18日,左派「政軍醫職工旅行團」二百六十餘人組成秧歌隊與腰鼓隊,手持五星紅旗浩浩蕩蕩開到摩星嶺尋釁,並向正在領取早餐的難民們呼喝:「回鄉去為人民服務」。當日係端午節,難民們不堪受辱,遂出拳相向,撕毁五星旗,毆傷二十餘人。衝突發生時,摩星嶺海面突然出現兩艘掛有紅旗之神秘船隻,港府深恐從此多事,乃决心關閉摩星嶺收容所,遂於6月25、26兩天租用三艘油麻地小輪將難民強迫遷徙到九龍半島東北角的吊頸嶺下,設立香港政府社會局調景嶺營辦公處,繼續供應膳食。

 

從摩星嶺到調景嶺的流徙

 

港府社會局在調景嶺搭建了三百座帳篷安置難民,此後,在台灣的國府陸續派輪船將營內三千名傷(兵)殘難胞接運赴台。1953年2月,港府宣布停止派飯,於是救濟工作便由台北救總委派的「港九各界救濟調景嶺難民委員會」承擔。該會在調景嶺營區設立服務處,每年經費五百多萬港元均由台北救總提供。服務處按月向老弱貧困殘疾難胞頒發一百八十元(八十年代加至二百二十)救濟金,向考取台灣各大專院校的難民子女提供免費船票和七百元一學期的中山助學金。美國世界日報採訪主任李勇就是五十年代中山助學金的受惠者,他至今對蔣公此一德政感恩不盡。到八十年代,營區居民的大陸親友憑雙程證來港探親時,救委金會一律贈以現金、衣服、小型電器等,並代繳大陸入境之關税。每年接受此類救濟的大陸雙程客有千餘人。

 

據五十年代後期營服務處的統計,調景嶺難民的籍貫涵蓋大陸各省市,而以粵籍為最多,約佔八成;湖南、廣西、山東、湖北各省次之。以職業言,幾乎無所不有:軍警人員、官員、教師、記者、文藝工作者、工程技術人員、中西醫,乃至星卜、僧侶、教士等。以官銜而言,有省府委員、廳長、專員、縣市長、中將軍長、國大代表、立法委員、報社社長、電台台長、大中小學校長、教授、公司廠礦的董事長、總經理、廠長、工程師、法院的院長、推事、檢察官、寺院的住持長老,教堂的神父牧師等。教育程度自遜清秀才舉人到留洋學生,應有盡有。這些人反共情緒高昂,自有其歷史淵源。第一,家家戶戶都有親屬在土改、鎮反等歷屆政治運動中被中共殺、關、管、戴;第二,五十年代初期,香港左派勢力猖獗,連星島日報都一度染紅。1950年7月10日,營區大廚房一名伙伕受人唆使,將砒霜放入菜鍋,造成兩千名難民中毒;1951年10月31日全營難民在大坪慶祝蔣公六五壽辰時,有人潛入營區放火,把三百九十多座民房化為灰燼,使幾千名難民頓失居所,卄多人被燒傷。1967年港共大暴動,曾多次組織暴徒往營區尋釁,均為營區自治糾察隊擊退。個別落單被抓到者,一律五花大綁裝入麻袋拋進大海。那時港英政府對國共雙方闖入對方地頭「踩盤子」 者概不負責其人身安全,例如那個流浪者協會會長周慶鑽到跑馬地新華社門口鬧事,被保安痛打一頓又輸了官司。

 

調景嶺居民多年來各盡所能,各憑本事謀生,如作家撰文、繪畫、木刻投送報刊,婦孺老弱從事刺繡、車衣、糊盒、穿珠、捲煙、拾蚌、割草;青壯年開礦、鑿石等等。他們櫛風沐雨,胼手胝足,可稱個個都经得起時代考驗,熬得過苦難的折磨。調景嶺直通鯉魚門的坦途就是黄埔軍校第四期畢業生謝御群的傑作。他最初以割草、砍柴、種菜度日,自1953年5月至10月揮斧運鋤,披荊斬棘,在險峻岩石中開闢出一條康莊大道,其後又督修了環海道路:由營區至元洲療養院的道路,以及從元洲至九龍的寶琳路等,成為調景嶺難民所尊敬的長者。

 

圖/取自 維基百科

 

接待外賓 翻譯英文報刊涉台文章

 

早期的調景嶺居民,以鬻文為生的有五百多人,業餘寫稿者逾千人。當時香港三大出版機構—友聯、亞洲、自由出版社所印行的難民作品數以百計,膾炙人口的「半下流社會」、「春到調景嶺」等小說之作者趙滋蕃還得過台灣最權威的中山文藝奬。2008–2016年两任中華民國總統馬英九,其幼年曾在調景嶺度過,至今九龍廣華醫院還存有他出世紙的存根。其父馬鶴凌在青山道開洗衣鋪,1952年移居台灣,官至國民黨台北市黨部主任委員。中央研究院院士張玉法、政大總務長劉興漢、榮民總醫院名醫陳家駒都在調景嶺居住過。

 

調景嶺分為十二個區,共1364户,計8079人,但陸續遷往市區及移民海外者總計逾十萬人。營區内有圖書馆、老人中心、基督教醫援會、國術健身院以及三所學校—調景嶺中學、鳴遠中學、慕德中學,都附設小學。區內居民主要信奉天主教和基督教,民風淳樸,人才輩出。調景嶺中學畢業生参加港府教育司署舉辦的中學會考,歷年合格率都高達八成,投考台灣大專院校錄取率在九成以上。1986年5月考取南加州大學的超天才兒童王珍妮,乃是1975年出生於調景嶺的。

 

1961年港府宣布將調景嶺難民營改為平房徙置區時,營區居民群起反對,曾發生罷課罷市事件,同年六月五日港府徙置事務處處長莫理臣發布文告鄭重聲明「政府並不擬於調景嶺內興建多層大樓」,這才平息了眾怒,避免了事態的惡化,此後港府各部門相繼在調景嶺設立辦事處,但行政劃分甚為奇特–警署隸屬於觀塘指揮部,行政屬於西貢區,社會福利由新蒲崗社會保障辦事處負責,郵政則劃歸筲箕灣郵局,形成分而治之的局面。然而,營區治安是全港楷模,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犯罪案件極少。

 

我初到救委會時,佔英文秘書的職缺,主要是接待外賓,如向到訪的合眾社記者賈立漢介紹救委會沿革,帶領西德電視台記者訪問九龍總商會等。那時龍總英秘是台大畢業的謝太,其丈夫謝永光是明報港聞版編輯、「包教曉」專欄的作者,後來成了我主編的文學刊物「香港筆薈」的長期作者。外國記者在西報的報導文章以及南華早報有關台灣政情的評論文章都要剪貼成冊,重要的必須譯成中文呈報台北救總。

 

負責大陸大專畢業生學歷檢覈試

 

英秘的第二要務是負責台港之間華航機票的訂購工作。為赴台探親的難胞提供廉價機票本是救總的服務項目,當年正價是港台來回1024元,可是優待票分593和312元兩種,凡與張寒松有交情的台灣官商乃至中外友人都愛上門討便宜。我經手訂票的就有副總統謝東閔的妹妹和妹夫、行政院研考室主秘某、救總秘書長陳家璋的兒媳【註1】、國大代張子揚的女婿、立法委員吳延環從美國回台經過香港的兒子、清末大學士范明儒的孫兒,還有南美邦交國玻利維亞駐港領事。李登輝的小姨子夫婦倆甚至要求給兩張免費票,我費盡口舌以三折機票勉強打發走這對夫妻。有一個八十二歲老嫗,與兒子離別卅七年,想兒子想瘋了,要求馬上登機飛台北;還有一夥夥穿著雲南景頗族服飾的老太太,裹着小腳上門訂機票。她們的夫君跟隨李彌將軍撤退時正值壯年,一轉眼卅多年都成了鷄皮鶴髮的老人,看了真使我心酸。1950年李彌部第八軍團長李國輝與廾六軍副團長譚忠率千五名殘部突圍退至緬甸境內,擊退了來攻的緬軍,組織了雲南人民反共救國軍,李彌從台灣趕回部隊出任總指揮官,陸續收齊整編潰散的國軍,於1951年5月至7月反攻雲南,先後收復滄源、耿馬、瀾滄等十四個縣市鄉鎮。七月,共軍以絕對優勢兵力反撲,孤軍後勤不繼,被迫再度撤離雲南。1953年缅甸政府與蘇聯在聯合國控告中華民國入侵,蔣介石在國際壓力下,被迫將孤軍七千人撤往台灣。1960年中共與緬甸簽訂邊界條約,共軍與緬軍聯合進攻,孤軍又撤台四千二百人。蔣介石派兒子蔣經國飛往緬甸,指示「擇佳機,圖反攻,明撤暗留」,餘部分別撤往緬泰寮邊境。幾十年來孤軍後裔與隨軍撤往緬甸的雲南邊民已繁衍到三十萬人,他們在異域高掛青天白日國旗,興辦華文學校,保存中華文化,義不帝秦。然而緬甸等國不准他們入籍,限止他們在貧瘠的山地耕作,年輕人唯一夢想是去台灣上大學改變命運。因此,孤軍後代赴台安置以香港為中繼站,先由救總在緬北的辦事機構向台北總部簽報台灣各大學錄取名單,經救總核實後發電報給香港救委會,向華航訂購廉價機票。令人頭疼的是,緬甸辦事處發來的名單,每次幾十人常有一半是重覆的,英文名拼法同台北批文有所出入,出錯一張票就上不了飛機。如果粗心大意,天天有可能被張寒松斥駡或被外勤幹事張在光埋怨,為此常要親赴華航的中環總部致歉,幸虧華航幾位經理、主任都是我的忠實讀者,他們知悉錯不在我,並不介意。

 

英秘的第三要務是負責「大陸逃港難胞申請参加大專畢業資格檢覈試」。 考慮到知識份子的自尊心,我向總部申請改為「大陸來歸大專畢業難胞學歷檢覈試」,從難胞登記、學歷審查、監考到辦理赴台面試入台證、頒發合格證書等,包頭包尾。每年報名有百多人,參試僅五十多人,合格率八成,然而諮詢、接待工作以每人廾次電話計,那兩千多個電話要耗費我上班時間的幾乎全部,文書工作只好延遲到電話鈴聲較少的晚上,經常要午夜才能收工。自1972年尼克遜總统訪華至1987年,陸續遷居香港的大陸各階層人士加上偷渡者已逾百萬,其中來自京滬穗等大城市的新移民,受教育程度普遍高於香港原居民。其中具金融、財經專長者往往迅速崛起於本港商界,如泰盛香植球;新移民中的工科大專畢業生也較易就業,大興土木的香港建築業,僱聘了不少大陸工程師擔任設計、繪圖等工作;新移民中的文藝工作者也不愁生計,中樂團、演藝學院吸納了不少大陸樂師、舞蹈教師等,如關廼忠、舒巧等;私家教授鋼琴、提琴者都桃李滿門,收入不俗;文科畢業生不少投入新聞出版界,八十年代報紙編輯的三份之一和雜誌編輯的二份之一是大陸新移民。

 

調景嶺山上的「蔣總統萬歲」字句。網路圖片

 

考取台灣醫生執照者千恩萬謝

 

較難做回本行的是醫生,因為根據本港法例,非英聯邦大學的醫科畢業生,未經醫務衛生署的認可考試,是禁止在香港行醫的。據悉,新移民中的醫科畢業生逾萬,他們年齡自四十至七十歲不等,曾擔任過主治醫生、科主任,乃至醫院院長的,來港因過不到英文試卷的關,故不能公開行醫,連當護士都不夠資格。這些文革前受過正規醫科訓練的大陸醫士,約有半數是東南亞僑生,泰馬菲印尼新加坡有他們的父兄,但原僑居地政府都讓他們吃閉門羹,再回地獄自然心有不甘。業務尚未荒廢的,給有牌醫生當助手,或者開辦化驗所,業餘複習功課準備應試。由於醫務衛生署每年錄取名額有限,大陸廢棄英文三十年,香港偏偏用英文回答考題,多數人落第後灰心喪氣,便改行經商、揸的士、做啤工、擺攤當小販,甚至做大廈看更,收入僅够糊口。有等膽大的,在寓所中設立診所,為街坊治病,因為收費低廉,頗受鄰閭歡迎。可是無牌行醫觸犯刑律,分分鐘會被捉將官裡,最高可判入獄兩年兼罰款五萬,誤診者更會被判刑七年。這批專業人士早年在大陸因海外關係受盡政治迫害,來到香港又飽受歧視,真有走投無路之慨。

 

1981年,蔣經國為了團結、爭取這批大陸知識份子,乃訓令教育部與救總合辦「大陸逃港難胞申請參加大專畢業資格檢覈試」,凡應試及格者,由教育部頒發證書,其效力相等於台灣各大專院校所頒發的畢業證書,也取得外國學術、科研機構的承認。我記得報名參加檢覈試的大陸醫生有台灣教育部中等教育司前司長胡家健之子胡承堅、上海一醫五九年畢業生應學輝、讀賣新聞駐港記者陳誠勵的母親黃静雲,前者又考取了香港醫務衛生署的醫生牌,在新界執業。整個八十年代,向救委會報名參加檢覈試者有四百多人,及格者有三百多人,其中八成是醫科,有數十位具真才實學的大陸醫生循此管道移居台灣懸壺濟世。香港試場由教育部出題,派一名郭副司長來港監考,主要考核考生有無大學程度,外科內科試題偏重基礎知識,難度不大,口試則僅觀察考生之儀表、神態,要求並不嚴格,因此第一試多數人可以過關。第二試由中華民國考試院在台北舉辦,名為「醫事人員檢覈試」每年舉辦兩次,筆試要考五場:基礎醫學、內科、外科、小兒科、婦科,用中文答卷,但題目多達幾百道,難度不小,錄取率約為兩成。筆試後還有臨床知識口試。台灣與香港不同的是:凡當地醫學院畢業生均需檢覈,有些人考到四十多歲一直落第,便一直不能執業。於是便有些退休醫生或公務員開設補習班,採用疲勞轟炸方式教授應考竅門,所以效果頗佳。我主動聯絡台灣黎明書店的香港分店–旺角光華書局,從台北批進歷年檢覈試的試題集,大十六開厚厚五冊。原價兩千多元一套,我同光華經理情商,凡救委會介紹的大陸醫生一律七折優待,由於銷量數以百計,書局還是有利可圖的。考取執照者回港報喜時,向我千恩萬謝,我真覺得有一種成就感。於是,我特地設計了一種八開紙的「大陸來歸大專畢業難胞今昔對比調查表」,從收回的答卷統計,都說在大陸當醫生,月薪58至62元,去了台灣,月薪七至十萬。福建醫學院畢業的林弘移居台灣兩年就從住院醫生升任屏東一家醫院之副院長;蘇州醫學院畢業的程德馨本係腦外科專家,文革時又學了耳針療法,在台中撈得風生水起,有六家醫院聘他兼職。1987年夏,他盛情邀請我去台中旅遊一週。還有一位為周恩來診治過前列腺癌的上海市立第一人民醫院泌尿科醫生楊慶鏘,八十年代就月入百萬台幣,為二十年資歷的公務員月薪之三十倍。他兼職的每一家醫院都擠滿了指名要他診治的病人,他去台灣才六年就買了幾層樓。

 

助人為樂 直道而行

 

我最關心的還是文科畢業生:廣州教育學院中文系畢業的吴甿,創辨了傷痕文學的鼻祖「北斗」雜誌,當上了中大哲學系教授,其妻虞雪榮膺中國時報文學奬,當上了新亞研究所哲學系主任。油畫大師龐薰琹的兒子龐均在珠海書院考場應試時,試題是為教育部郭副司長畫一幅素描肖像,同時畫肖像的還有當代工筆畫大師李芸生。紅線女的女兒紅虹則表演紅綢舞,全程錄像。上海祥生汽車公司小開周惠仁,原係上海音樂學院小提琴教授。祖產兩千輛出租汽車全被中共以「公私合營」吞沒後,他於1957年從廣州僱漁船偷渡來港。考取檢覈試後赴台設帳授徒,譽享國際樂壇。畢業於中央音樂學院的徐伯陽、謝豐增伉儷、僑選立委馮彥的弟弟、北京地質學院畢業生馮國楨、中央工藝美術學院院長郝力群之子郝明(方丹)、武俠小說名家張夢還的甥女、明報記者李念慈、粵語片泰斗何非凡之女、北京舞蹈學院畢業生何琳,都順利通過檢覈試,揚名於香港文藝界。川大哲學系畢業的洪汝詮,當上了“中國之春” 香港分部富責人。唯—令我難過的是廣州中山醫學院畢業的何恩杰,因檢覈試結識了國民黨中央陸工會的情報人員,他冒險去廣州愛群大廈天台懸掛「三民主義統一中國萬歲」巨幅標語,與助手林澤榮被圍捕槍决。其遺孀梁宙紅也通過了檢覈試,在香港行醫。當年人們驚恐九七前途,連香港有牌醫生朱龍泉和官立婦幼保健院院長許貝珠都來報考,為自己留—條後路。想不到的是:86年8月4日,菲律賓華僑曾熖福來報名,他在上海市黄浦區中心醫院外科主刀,幾年前移居菲律賓,收入豐裕,有自備汽車,竟坐飛機來香港參加檢覈試,也許是東南亞國家每隔十幾年發生一次排華暴行,當地華人生命財產缺乏保障的緣故。

 

十二月三十日,張寒松説,台北總部催交年度工作報告,鄒科長寫得不太理想,你給他修改一下。我回家開了個通宵夜車,重新撰寫了三十九頁,一萬五千多字。次日交功課時,張說鄒科長手慢,公事又多,你要兼任中文秘書,做鄒科長的幫手。鄒原來在國軍當連部文書,1949年11月在廣西兵敗被俘,因職級低未送監,教育釋放後流亡香港。他原來在旺角光華書局賣書,張寒松看他老實聽話就把他挖過來了。鄒科長起草的公文,常常被張寒松改得像幅地圖,雖然他兩人同年,張寒松卻常常當著下屬科員幹事的面罵得鄒面紅耳赤。鄒比我大十九歲,他私下對我說,再找份文職工作不容易,只好忍氣吞聲唾面自乾。自此,我到任未夠—個月,就一身兼二職,每星期一紀念週,要撰寫一週工作紀要。每個月底,救委會召集下屬單位:中國文化協會、中山圖書舘、調景嶺營區服務處、香港、九龍、新界服務處負責人聯合會報時擔任紀錄,經張過目後呈報台北。中國文化協會是救總聯絡香港文化人的白手套,文人愛面子,不愛聽救濟二字,文協常招待大學教授、作家、畫家等聚餐,定期舉辦畫展與徵文,擇優發獎,還在親台的大中小學頒發小額的獎學金,其主任委員是香港親台人士中輩份最高的教育部前普通教育司司長沈亦珍。中山圖書館是一九六八年救總斥資收購私立孟氏圖書館而改為國父紀念圖書館的,它座落在界限界,是一座有花園的三層洋樓,藏有三萬多冊線裝古書以及文化界的老前輩離世後,其後人整批贈送的典籍,加上台灣官方歷年的宣傳書刊,基本上不買新書,但其五十年代的亞洲、自由、友聯出版社書籍,是寶貴的近代史資料。其館長李太的丈夫是中大教授,三名研究員都是圖書館系畢業生,偶爾經費有餘會在香港購置一些能升值的碑帖字畫。調景嶺營服務處主任是臺灣成功大學外文系畢業生王國儀,他當過兩屆西貢區議員,原在鳴遠中學執教。香港服務處主任王修是個矮胖的八旬老人,在大陸當過漢陽縣警察局長,流亡香港初期在筲箕灣辦過難民子弟小學,身份一落千丈卻威風猶存,我親眼見他在宴席接待處厲聲訓斥賣餐券未達標的下屬小組長;九龍區服務處主任姓湯,新界區是個瘦削的長杉人,似少洗澡,近身能聞到異味。各區負責人加上救委會的秘書、科長彙報本月工作進度後,由我擇要記錄交給打字員歐豔芳(亞視公關部總裁曾醒民的妻子)用林語堂式打字機打字,她在隔壁九龍總商會大廈底層的接待處辦公,另有一位青年軍出身的蔣詩榮科長負責接待初次來港的難胞。

 

1950年代的調景嶺。圖/維基百科

 

一身而任三職 兩頭不見太陽

 

每個季度的頭一日,救委會由主任委員、九龍總商會會長梁秉樞召集全體委員開例會,委員全是台灣駐港各大機構的負責人,如香港時報董事長曾恩波、外交部駐港的中華旅行社總經理鄧備殷、新聞局派駐香港的自由中國評論社主任謝中侯等。每次開會,張寒松總是嘮叨台北救總第四組(綜合業務組)組長韓繼旺下達文件要救委會議決呈請停止發放調景嶺及港九新界登記難民的每月二百二十元救濟金,蓋因黨外公證會(民進黨前身)老是追查電影票扣一元的捐稅去了哪裡,而香港如今已是富裕社會,港府社會福利署給窮人頒發的救濟金數倍於這二百二十元,故每年總數幾百萬的這項開支應省就要省。張寒松一再訴說韓組長不食人間煙火,不了解民情,不懂在國共鬥爭中爭取香港民心云云。接著,例必是曾恩波順著張的口氣發一通言論,稱愈是在香港九七前途搞得人心惶惶時,愈是要體現中華民國政府關懷港人的愛心;曾住調景嶺的謝中侯也幫腔說,調景嶺的鄉親們寧可領取台灣的二百二,也不要港英的千多元,這就是人心之向背云云。我用速記(當時沒有電腦與手機)記下要點,下午整理成文,由張寒松簽呈台北,但韓組長的覆文很不客氣。我離開救總不久,這一項救濟項目被台北總部下令取消了。

 

救委會每年舉辦大型餐敘活動五次:一月廿三日是韓戰共軍戰俘投奔自由的世界自由紀念日,三月廿九日青年節紀念黃花崗起義,五月下旬紀念一九六二年五月幾十萬飢民越過深圳河邊界到香港行乞,十月十日雙十國慶,十月卅一日紀念  蔣公誕辰。每次至少宴開四十桌,須提前一週電約自由青年勵志會、莒光文化中心等親台社團動員認購成桌餐券,領取救濟金、參加檢覆試的新移民乃是基本成員。屆時張寒松上台即席演說,通常都脫離講稿東拉西扯一個半小時,我還要為他準備大會宣言,告大陸同胞書、上總統致敬電、向三軍將士致敬電、向谷正綱理事長致敬電等等,後三者必須用文言文,卻也煞費思量。這樣的會通常七點報到,要捱到近十點才開餐,出席者每人收一百元,實際上救委會補貼另一百元。到散席時已近十二點,例必叫的士護送八旬老人沈亦珍回天后半山住宅。重陽節要邀約六十位有直系親屬在大陸殉難的男女到調景嶺海邊追祭亡靈。中文秘書必須協助信義會牧師李武凡余偉雄向警察總部社團登記處註冊成立「基督教牧師傳道聯誼會」,從起草中英文會章,填寫表格到領取社團證書全程包乾。還有,調景嶺中學每年舉辦作文、演講比賽,忝列評判團首席。

 

八五年十二月廿三日林希翎在大會堂咖啡座召集記者會,八六年十二月許信良到機場、艾琳達在旺角酒樓開記者會,我要到现场攝像並錄音,即日就呈交紀錄稿由外交信使親送台北。黨國元老居正的姪女居仲素和坐牢二十年的縣黨部書記梁海霞要赴台依親,從申請台證到訂機票、送機場一腳踢。國大代表王桂林來港接妻兒赴台灣,在港幾日要全程招待。另一位老國大代表,一九四九年去了台灣,留下結髪妻子受累,坐了廿八年牢,其丈夫從台灣來聚會,直言在台灣已另外成家連孫子也生下了,無奈只好由我將他髪妻引薦到調景嶺小學充任舍監。有個黃埔軍校畢業的新聞官歐陽君,判刑勞改充軍新疆二十多年,來香港當一名低薪的校工,我安排他去台灣免費旅遊兩週,那校長只准他七天假,他在台灣未見到老上司、國防部新聞局局長鄧文儀,只見到國民黨中央社工會總幹事陳綏民,他怕丟飯碗,未隨團去南部參觀,回港後連聲稱我為「恩人」、「貴人」。那些日子幾乎天天都感動流淚。

 

五月卅日,張寒松吩咐我,從明日起你要兼任機要秘書,這一陣幾乎每週都有大陸共幹投奔自由,他分身無術,要我為他分憂分勞。

 

張玉珍事件

 

機要秘書一職非同小可。一九八六年十一月十一日,來自法國的中國之春成員張玉珍來救委會求援,署理主秘王國儀把案交我處置,新任中春香港負責人黃琉約我去萬隆大廈十二樓一家餐廳詳談,他說張因政治因素被法國政府驅逐出境,他十分同情這個女人的遭遇,要我看在同是政治受難者的情面上助她一把。廿四日,我到黃琉的辦公室取回張玉珍寫的十二頁自傳,黃千叮萬囑要我向上峰美言幾句。公文呈報台北後,廿八日警備總司令部駐港調查員上門提訊張玉珍,黃琉在旁作陪。那時大陸出境稍微放鬆,對現實不滿的民眾紛紛循旅行團離境,乘隙擺脫監視到救委會尋求政庇。可是這類案子,成功獲准赴台者極為鮮少,除了蔣復璁的兒子[註2]、卜少夫的弟弟以及國大代、立法委的妻兒,殊難成功。上頭認為台灣不缺少「反共義士」,既來了救委會,贈送二百元救濟金及一身廉價西服、一件小型電器,就要打發他們回大陸推翻共產政權。甚至連調景嶺的難民入台審查也很嚴格,凡在戡亂戰役中被俘或投降過的官兵,終其一生也不易踏足寶島。張玉珍是個普通的民家女,既無顯赫身世,又無強硬後台,在港只准居留三個月,依法二月十二日必須離境,因黃琉申請延期三日,至十六日下午被遞解出境,留下了幾萬元律師帳單,這比救委會半年的辦公費還多,不知最後如何埋單了。

 

鍾子能與王德輝綁架案

 

鍾子能是香港時報記者,年輕有為,風頭甚健,據說是該報董事長、國民黨中央委員曾恩波的契仔。八六年夏時報報慶,鍾在六國飯店宴席上飲醉了酒破口大罵社長黃德基賞罰不明,被該報國民黨黨部書記長張青五花大綁示眾,曾恩波聞訊心有不忍,下令張青鬆了綁。四月十七日鍾子能約我去窩打老道紅寶石西餐館,他介紹我識他父親、警署警長鍾維政。他倆訴說,鄉間有個親戚逃脫旅行團,再也不想回大陸,要求救委會帮助赴台。我說,一個農夫想當反共義士還不夠格,除非你父子有辦法取得國安局長宋新濂的批准,現在大陸客赴台極難,反而去泰國的有不少成功例子。四月廿八日,鍾子能帶了一位國防部情報局派駐寮國的友人林煜晤面,林妻係國防部譯員。鍾說找漁船偷渡泰國收費昂貴,希望我幫他聯絡同類偷渡客,以分攤費用。五月七日鍾子能來電,說他表弟被中旅社人員綁架押上了中旅專車,遣回梅縣去了。我對來不及幫到他父子的忙內疚不已,不料四年後,突然發生百億富豪、華懋集團主席王德輝綁架案,鍾氏父子成了頭條人物,真是人生如夢!一九九零年四月十日,王德輝在跑馬地賽馬會打完璧球後回家途中,突然被人用手槍頂住腦門,押上預先準備好的一輛汽車駛向碼頭,塞進一艘木船駛向公海。綁匪不但不怕警方錄音、監聽,而且還公然在東方、星島刊登廣告,指名要王妻龔如心與他們聯絡。兩日後,龔如心聯絡到那神秘電話,對方開價十億美金贖款,第一期六千萬先付三千萬,折合台幣8.9億。

 

龔如心飛台灣請求行政院長郝柏村幫助破案,於是檢調部門張開天羅地網循銀行系統密查。那時香港旅客最常去的車站旁天成飯店偵騎密布。四月廿六日,一群可疑人士向天成搬運一百多個紙箱,天成的舊電梯容積小,每次只能裝十幾箱,搬運者失手打翻一箱,千元面值的台幣灑了電梯一地,被路過的旅館侍者瞧見即向便衣密告,於是十幾個便衣以查緝軍火為名闖入卸貨的客房,打開紙箱,竟全是千元台幣的大鈔,共4.7億,後來由恆隆銀行共匯到8.9億元,全已分批提空。香港警方聞訊立刻派高級警官赴台,這宗跨越港台兩地的大案遂告偵破。原來鍾維政在警署因公結識了台灣內政部調查局駐港特派員陳麒元,他在香港指令龔如心把鉅款匯入臺北某錢莊,再以調查局名義,下令凍結這筆鉅款,欲在偵辦過程中伺機轉匯海外。詎料百密一疏,全盤皆輸。臺灣警方陸續逮捕了十幾人,陳麒元判了無期徒刑,指揮搬運的鍾子能只是幫上司陳麒元辦案,不知鉅款來源,輕判兩年半。刑滿出獄後,羞見香港友人,又無法在臺灣落腳,聽說去泰國闖世界了。該案的主謀鍾維政一直逍遙法外,有人說他挾一千多萬美元隱居於大陸,托庇於中共貪官。至於王德輝,據被捕的漁船水手供稱,在躲避香港水警追趕時,那位百億富豪被推落大海溺斃了。事後,臺灣國安局、情報局、調查局駐港人員全部被飭回臺北整肅近兩個月,結果查明僅一周姓調查員涉案,餘皆放回香港。

 

吳傑案的蹊蹺

 

一九八四年十二月十八日,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中國老年文物研究學會對外事務和貿易聯絡員吳傑夫婦突然到北角的星島日報求援,自稱受高幹子女勒索與政治迫害,要求協助申請政治庇護。該報編輯部主任江毅告訴他倆,星島雖報頭標榜中華民國,但不具公權力,乃介紹去九龍何文田救委會。這對夫妻各領取二百元救濟金與少量衣物後,在香港度過了兩個寒暑的顛沛流離生活。

 

八六年三月廿七日,張寒松說吳傑是你上海鄉親,今後由你照看,他叫鄒科長帶我去九龍總商會地下的接待處,那一對俊男美女見了我嚎啕大哭,說他倆與中共決裂,連累女方在上海的弟弟被捕死於獄中,兒子頓失怙恃。救委會僱傭的一名雜役余舜述把他倆安置在香港仔一位老難胞家中,月租五千多元由救委會負担。房東怕受牽累,不准他倆出街,不許對外打電話,還逼他倆帶小孩,整天挨罵受氣,度日如年。他要求我幫他聯絡林希翎的恩人、法國國家社會科學院的畢仰高教授與中國之春負責人王炳璋,還說要自修英語,學習政治術語。二人絮叨到午後還不肯走,稱身上揣有中共絕密情報資料,欲同港英政府做一筆交易,以情報換取政庇云云。

 

回辦公室後,鄒科長告訴我,二月十九日警總駐港特派員已通知張寒松:這對夫妻形跡可疑,救委會要立刻與之切割、停止金錢與物質援助。下月七日,香港仔的租約到期,這對夫妻堅決要求幫他倆換個住處。我說,既然警總下了禁令,我們為什麼要開頂風船呢?鄒說,這是主任秘書的命令,切勿抗命。四月一日,這對夫妻上門找我,我把自己用的英漢大辭典與一疊英文書報送給他倆,還護送到七號巴士車站。次日下午,他倆又來,我讓鄒科長從倉庫取了四件毛衣,他又向我索取信紙信封,急草了一封上 總統蔣經國書,籲求恩准讓他倆去台灣避難。三日中午,張寒松與沈亦珍回台出席救總成立36週年紀念大會,張寒松在候機室對我與鄒說:到七日如果實在找不到住處,就讓他倆搬到渡船街的自由青年勵志會暫住,那是一個極端反共的青年社團,成員都是偷渡來港的黑七類子弟,同中共有不共戴天之仇,那個會所的房租都是救委會墊付的。四日中午,在例牌的時報副刊作者週三聚餐會上,我問黃毓民有沒有相熟的漁船,載吳傑夫婦赴台灣要多少錢?晚上,吳傑太太來電,說丈夫氣病了,五日下午我與鄒科長約見勵志會會長、製衣廠老闆梁連登,不料他一口拒絕,也許他已隱隱聽說這對夫妻難纏,不想恩人变仇人。我又致電調景嶺營區牧師楊某和浸信會牧師余偉雄,他們都是有身家財產的,不欲因庇護無證者而惹上官非。晚上致電在新界擁有教堂空房的陳祥雲牧師,他甚表同情,因他全家都是游水偷渡來港的,他說試一下請同一教堂的美國牧師幫忙去台灣的中美洲黑人邦交國海地。我想起了在新都城大廈的鄰居林保華,他已從信報轉去港大任張五常教授的助理,他認為這種案例,唯一生路是去台灣。

 

四月七日,吳傑來電叫救命,救委會的一位七十歲的雜役余舜述闖進科秘辦公室,大聲嚷道,老總不在香港,吳傑斷炊了,你們科長秘書薪水高,應該捐錢救濟他倆,於是我們二科一秘各掏了150元。余揣上錢去香港仔前還喋喋不休個多小時,我真不明白這個機關是什麼體制?一個雜役竟敢對科秘發號施令。四月十日,陳祥雲答:美籍牧師不願淌渾水,偏偏吳傑又來電呼救。十一日,張寒松從台北回來,說吳傑要往泰國、法國方向考慮,他自然知道台灣禁止吳傑入境。中午餐聚時黃毓民說:吳傑的事他可以託相熟的水警輪警長幫忙。晚上我找了妻弟秦照華找門路。百般焦憂下致電陳蝶衣,問大導演岳楓手下的龍虎武師有否門路?蝶老說:你做夢!

 

十四日陳冠華醫生帶了新界自由人士協會會長蘇源到荊花園午餐,蘇電召了中山紀念會會長區偉林,此人曾任湯恩伯上將的京滬杭警備總司令部稽查處處長,在一九四八年的上海,他有權帶憲兵封鎖一條街搜捕共諜。區偉林說,他尋得到可靠的漁船,但如果船到台灣,警總不讓這對夫妻登岸怎辦?廿一日,張寒松說,吳傑夫婦後天搬家,全程由你負責,倘若途中遇到警察查身份證,你要設法周旋,勿使他倆落入法網;一旦拉到警署,你必須承擔起法律責任,我是台灣派來的,不能出事,你入獄後我會照顧你的妻兒!切記!

 

至此,我才明白:張寒松請我去編書係敷衍谷正綱,真正動機是找個替死鬼。

 

廿二日余聖述帶了吳傑夫婦到窩打老道紅寶石西餐廳。余說,老胡你工資最高你要請客。他們各點了兩份最貴的套餐,吳妻說一年多來沒吃到這樣好吃的飯,剩下食物都打包帶回去吃,約定明日搬家。次日妻舅秦照華同我約晤於彌頓酒店地下地茂館,但見室內陰暗,盡是三山五岳人馬,來者是黑道上的阿東與其馬仔徐建榮,照華八年前營救過前者,希他感恩圖報。下午三點多,鄒科長叫我帶領吳傑夫婦過海去新居,我叮囑他倆:倘遇警察衝散,速赴利苑酒家會合。誰知走出門叫的士就撞見三男一女軍裝警察,那對夫婦身光頸靚竟各手提四、五隻大型手抽,装的盡皆舊衣服,遂引起巡邏警的懷疑,我急中生智向女警問路,話去何文田屋邨誤尋到何文田街市,我一口半鹹不淡的粵語增添了對答的難度,吳傑夫婦乘機溜脫,最後在利苑尋見嚇得失神落魄的吳傑夫婦,急忙叫了的士,到灣仔天樂里17號三樓E室,區偉林早已鵠候,他同中正日報董事長張益菘講好暫住幾天。中正日報八五年六月六日在香港創刊,僅出版十餘日即告停刊,八六年復刊,每日出紙一張,第一版港聞,第二版轉載台灣報紙的地方新聞,第三版影視新聞與保健常識,第四版台灣經濟新聞,既無社論也無專論。辦報的人欲投資大陸,把一份小報當作敲門磚。中正日報白天無人,電視、冷氣、鍋碗一應俱全。安頓好二人,我去街市買了蔬菜、肉罐頭、油鹽味精以及床褥、被子。廿四日下午七點,徐建榮在六國飯店約晤,他說漁船赴台灣索價14.8萬。天哪!救委會一年的辦公費也沒有這麼多,何況這是瞞着警總私下做的暗事,張寒松說,他最多撥一千元送吳傑上船。不料張益菘當日就在台北拜會谷理事長要求投桃報李,上頭震怒,訓令張寒松要他盡快放手。當夜吳傑來電,說六百元月費不夠花,女人天天埋怨打地鋪不舒服,要買個大床。次日這對夫婦致電張寒松,一番哭鬧後,張答應生活費加倍,付千二元,張叫我以後別管這事,讓余舜述接手。日後鄒科長告訴我,吳傑來電大罵救委會英秘是個王八蛋,主任秘書是活菩薩。四月卅日我氣忿難忍找張寒松理論,他說下屬得罪人,上級寬容市恩,這是官場常態,全世界都是這樣,將來你當了主管也會這麽處事。吳傑夫婦在中正日報匿藏八個月,先後向港督與十幾家西方國家駐港領事館求救,但到處碰壁。港英布政司簽署的覆函明確表示愛莫能助。多個宗教團體和國際人權組織礙於香港法例,都不敢插手。直至一九八六年隆冬,本港新聞界一位女強人仗義執言,港府才悄悄批准這對夫妻居留香港,使他倆結束那兩年不見天日的逋逃客生涯。吳傑奉命改名,因港府不欲事件張揚。一九八七年初,吳傑夫婦獲准移居美國,救委會挪用其他專款,一次過送他1.32萬港元,以壯行色。

 

九十年代初,我在銅鑼灣街頭撞見吳傑夫婦,但見男的意大利西裝法國皮鞋,女的挎著L V名牌包,對方聲稱從美國來香港旅遊購物云云。二○○六年,張益崧到東北投資經商,突然被捕,以「台灣特務」罪名判刑十五年。一九九七年七月,瀋陽副市長馬向東在澳門豪賭被雙規,由此牽出慕馬大案,二○○一年十月十日遼寧副省長慕綏新以受賄罪被大連中院判處死刑緩刑二年。接着,瀋陽、大連的市長、市委書記、計委、公安局長都像骨牌般倒下。二○一八年三月,張益菘向最高法院上訴成功,提前三年出獄。他認為冤獄因慕綏新等人勒索未遂而造成,可是平反冤獄談何容易,至今沒有下文。吳傑一九九九年回流香港,在九龍塘居住,兒子從大陸弄出來了,在拔萃書院讀書。

 

2020年的調景嶺。圖/維基百科

 

余舜述逆案

 

辦公室政治是詭異的,張寒松盛氣凌人,頤指氣使,我同室的兩位老科長不免口出怨言。奇怪的是,每當有人發牢騷時,張就推門而入。有一日,我持文件要去鄰室影印,一拉開門撲通一聲,但見滾地葫蘆是雜役余舜述,他七十多歲了,卻蹲靠在木門外偷聽室內談話,兩位科長目瞪口呆,顯然老余是奉命竊聽,同房有個張寒松在慕德中學的學生張在光長駐,他還不放心!八五年五月十三日,一個申請台證連DI的卷宗找不見了,兩位科長翻箱倒櫃找了一下午;七月九日,我文件櫃中的緬甸急電失蹤。我這才發現,室內兩個文件櫃是沒有加鎖的,晚上收工後又不准鎖房門。我找張寒松詰問,究竟哪個機關是不鎖門的?張說,廳裡冷氣不足,老余要在你們辦公室搭床過夜。我說那麼文件櫃不鎖又為那般?幾次遺失文件都害我們三人食死貓,張厲言正色說:是我不讓鎖的,這個機關我是主管。我回房後,余舜述幾次闖進來,大聲詈罵,暴跳如雷,張寒松聞訊進來說:「老余原來不是這樣暴躁的,怎麼你胡志偉來了他就變了性了?」竟倒打一耙。我想,這個機關,內裡必有貓膩!五月廿七日,余把報販送來的成疊中英文報紙重重扔在我門口,還罵不絕口;廿九日扔下報紙再倒上一盆髒水,使我上午工作癱瘓。當晚我鎖上了房門,次晨余找張告狀,說他一晚上沒法睡覺。六月十九日,有個蔡姓醫生上門找我,余拒絕開門。十一月廿八日警總老李上門召見黃琉與張玉珍訊問,平時老李上來查案,張寒松都畢恭畢敬騰出自己的獨用辦公室,藉故提早下班。這一天,余終於撞到鐵板,他以為黃琉是我的朋友,張玉珍是我同鄉,就以「老總去了台灣」為藉口,不肯拿出鑰匙開門,我辦公室隔壁的四個「天子門生」衝到門口聲援余,堅稱這是老總臨走交代的,誰也不能擅入。老李忍氣吞聲到隔壁堆放雜物的陽台辦公。事畢,他拉我去一家茶餐廳,問這個老傢伙是什麼人,我說是張寒松的親信,行為詭異,最近兩宗失竊文件案件,此人嫌疑最大。他說:「老弟,你以為張寒松是個善男信女嗎?他是個犯官,八年前在台北救總當科長時貪污了一筆公款,上司要依法辦他,他叫老婆路蘊真[註3]找谷正綱理事長求情,路蘊真是谷正綱的甥女,谷正綱法外開恩,令張寒松戴罪立功,發往軍前効力——派到香港接替老態龍鍾的謝伯昌。他一到香港就慷慨激昂發表公開演說抨擊港英迫害逃港難胞,這才將功贖罪。可是不少人向我舉報,說張寒松有通敵行逕。老弟,你要小心,你是機要秘書,出了瘺子,他會向下諉過,他是主管,他嘴巴大,你嘴巴小,你會成為替罪羊!你知道黃埔三李(另二人是李仙洲、李延年)的李玉堂嗎?抗戰時三次長沙會戰、常德會戰、衡陽會戰立下赫赫戰功,榮獲最高級的青天白日勛章。民國卅九年海南島兵敗,他以海南防衛總部副司令率部撤到台灣,中共派他妻子陳伯蘭的親戚赴台策反,李玉堂雖然拒絕,卻因沒有舉報而以「知匪不報」罪名判死,民國四十年農曆除夕被槍決在台北碧潭。照理,青天白日勛章得主是可以向總統申請特赦的,但他羞見軍中袍澤、拒絕申請,終於不免一死。老弟,你今天被人擺在三煞位,功勞歸上司,罪責歸下屬,倘你不先據實申報,一旦台北召你回去訊問,試問你比得上李玉堂上將嗎?」這使我想起,八五年冬初入救委會時,調查局駐港調查員郭先倫曾提醒過我:「你別以為在大陸受盡苦難,終於回到了自由祖國的懷抱,你別高興太早。我告訴你,張寒松在調景嶺住的那間石屋,本是湖北同鄉會的會產,理事會那群老人相繼過世後,他侵吞了這所公產。當時他繼任理事長,另一位比他年長的監事長不服,阻止他貪佔,於是他向台北舉報監事長係匪諜,害得此人十年不能踏進台灣。監事長上訴了十年。我奉命調查,從倖存的湖北同鄉口中查明真相後,給監事長發回了入台證,可惜他已中風不克成行」。

 

活捉盜賣文件之內奸

 

那時,我辦公室隔壁的斗室權充影印機房,按規定每印五萬張要通知供應商檢修一次並補充炭粉。我經手文書很多,每份都要存底。我發覺經常是下班時運作正常,次日上班發覺機器壞了。那時我十二點坐最後一班過海巴回家,清晨六點坐首班車到自由道上班。八七年一月五日,我臨走用即影即有照相機攝下了影印機上的累計數碼,次晨上班發覺多了二百餘碼,遂再攝影為證。我這才明白,偷印文件的賊佬,在心急慌忙中誤把原件夾混到影印件中賣給對方了,害得我和兩位老科長無端挨駡。我怒不可遏把余某從旅行床上叫起,問他昨夜誰進來過,他急忙道:「沒人上來過,只我一個人守夜」,我問他「既然沒人來過,為什麼影印機跳了二百多次?」他神不守舍方寸已亂時,我大聲斥責他:「你搞什麼鬼,要不老實招認,我立刻報警,僅按盜竊罪,你一定要坐牢,如果報到台北,你死罪難逃!」他忽然收起平日的囂張氣燄,向我納頭便拜,說:「胡秘書,我只有千把元月薪,鄉下有妻兒要供養,不過是炒賣人民幣賺點外快補貼家用,你饒了我吧,我以前對你不敬,保證今後改過自新……」,正說著,鄒科長開門上班,他看到這一幕大吃一驚。一月七日,張寒松從台灣回來,叫我進去說:「老余的事,我知道了,你不要向外面聲張,事情到你這裡為止!」

 

事情並沒有完結。按制度,我是機要秘書,凡所有郵件電報,必須先由我拆閱分類轉交各部門,可是這個雜役,每天中午都守在鐵閘口,搶着向郵差簽收,由他過濾了再交給我。二月十九日中午,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余舜述煙癮發足上街買煙,同事八人都外出用饍,我因一件緊急公文,留在辦公室起稿。鈴聲一響,便去鐵閘收件,那天廿多封函件,竟有七封是余某名下的。我把公函留在鄒科長桌上,揣著七封信,電約老李在利苑晤面。老李小心拆開信件後,大驚失色,說難怪吳亞倫躲在陳冠華家裡,對方能迅速準確找到他匿藏地點綁架他回去,原來你們的公文,未到谷正綱手裡,大道東搶先參與密勿了!老弟你找我是對的,但我同你不在一個部門,你還是要向救總的直屬上司稟告,先下手為強,後面那句我不說了。這樣張寒松沒法再欺侮你了。那天收工後,我給救總综合業務組韓繼旺組長寫信,告知先前文件失竊案均已查明,證據七信原件以及兩張影印機跳碼照片附奉,次日用雙掛號航空信寄去台北。三月九日,我在私人租用郵政信箱收到韓組長覆信,他稱讚我警覺心高,為救委會除了一大隱患。我向長期憋了一肚子氣的兩位老科長出示韓函,鄒科長告訴我,總部公文已經下達救委會主任委員梁秉樞,梁把張寒松叫到九龍總商會臭罵了一頓,叫他立即開除余舜述。張寒松打發余某走路後,囑咐鄒科長不要聲張,家醜不可外揚云云。

 

張寒松一九二三年出生於湖北陽新縣陽辛鎮一個地主家庭,三兄一姐,其父經營油糧、土造紙、收集土特產運銷武漢。毛澤東搞農運成立鄂東南蘇維埃政府時,其大哥當上了政府委員;中共清洗「改組派」時,大哥從審判官淪為階下囚,迅即被殺。國民黨清黨成功後,其父舉家遷往漢口。張寒松進救總申報學歷時,填「大學畢業」。其實據他晚年給珠海文史研究所所長胡春惠教授作口述歷史時坦承在武昌中華大學混了一年「吊兒郎當,從沒用心讀過書」。我記得好幾次他在慶典上唸我起草的演講稿時把虔(音前) 誠唸成「虛誠」 ,足證其肚裏墨水不多。他曾對同事們說,共軍南下時,他在鄉間組織遊擊隊同共軍作戰,因寡不敵眾才出走香港。事實是,共軍未打到武漢,他逃到湖南常德,經長沙、衡陽抵達廣西桂林,投奔華中軍政長官公署主任白崇禧麾下的青年工作團。不料剛作完短期講習,共軍就攻入了廣西,青工團隨白崇禧部撤至南寧,步至欽州防城欲退海南島途中,軍民學生綿延幾十里長的逃難隊伍被林彪部攔腰截斷。張寒松繳槍投降後被押入大寺,與上萬個俘虜官兵一同囚禁。第三兵團中將司令徐啟明扮伙伕挑擔上街買菜約他同行時,他膽怯縮沙。到俘虜們被押回南寧後,他挖洞逃出集中營,輾轉粵東貴縣、梧州搭船到了廣州,乘邊境鬆弛時逃到了香港。他找到白崇禧華中軍政長官公署派往香港救濟部屬的董姓軍官領了五百元,又巧遇廣西省主席黃旭初,得了三百元,才不至於去摩星嶺時阮朗羞澀。在流亡途中他結識了路蘊真,遂遺棄鄉下的原配,與路氏重婚生了四男二女。他聚集難胞群眾上書 蔣公呼籲救濟難胞,才在調景嶺出人頭地,先在慕德中學教體育,後去香港時報當校對。由於他有被俘的紀錄,一直禁足台灣。如是在營區蹉跎多年,一九五八年才憑路蘊真的關係,由谷正綱擔保入台。可是他在口述訪問中,刻意隱瞞在台灣的不良記錄。

 

國史館出版之《 香港調景嶺營的誕生與消失:張寒松等先生訪談錄》

 

編纂救委會三十七年工作實錄

 

八六年五月,我開筆撰寫港九救委會卅六(完稿前改為卅七)年實錄,張寒松叫我先寫個提綱呈台北審核,我按歷年救濟項目編寫了三十多個章名,如詞景嶺難胞經常性救濟、特別救濟(如小販舉青天白日旗被警察捉將官裡罰款,救委會派員墊付罰款另贈以慰問金等個案)、港九漁民海難救濟、石硤尾木屋區火災救濟、革命元老救濟、國父侍衛救濟(從廣州大元帥府算起,追隨國父的侍衛,流亡到香港有六十多人,至八十年代猶存八、九人)與喪葬補助、投奔自由反共義士緊急援助、泰北義胞僑生機票補助等等。先期工作是每個項目各劃表格按卅六個年份填報救濟金額,然後再編寫細節說明。那時我從救委會僭建頂篷的四百呎陽台找出積滿灰塵的年報,只有二十五本,到中山圖書舘與中國文化協會搜羅到八本,特地飛台北,從救總檔案室湊齊卅六本年報。五十年代最初幾本很單薄,所載資料也貧乏,只好從鄒、區兩位科長文件櫃中發霉發黃的舊文件、帳單中梳理探索,通常是事倍功半,靠估而已。還到營區辦事處借用歷年訪問調景嶺營的國際友人影集(欲尋找美海軍太平洋艦隊司令來訪留影),結果全是營區社團首長在慶典上的幾十人合影,人頭只有米粒大,白跑了兩次。

 

流落調景嶺的難胞,多數是曾受正規軍事訓練的連排級軍官,他們聽聞故鄉親屬被清算鬥爭鎮壓,又不堪港英當局百般歧視,寧可戰死在大陸也不願在殖民地茍延殘喘。那時正好國軍防守自舟山群島至海南島幾千公里長的戰線,兵力匱乏,下級軍官需求孔般。於是便有國防部委託救總在調景嶺選拔壯丁。從原始紀錄知悉,自一九五一年十月至一九五三年三月,先後共選拔青壯難胞兩千七百九十四人,經台灣轉赴各前線基地,概由東華三院及救委會安排盛京、永生、蘇州、北海、海明、夏利睦、新疆等客輪接運。此舉不但達成難民之復仇願望,兼且增強國軍反攻實力,還節減了台灣之救濟負擔。這批職業軍人,同戡亂時從農民、漁民中抽壯丁的烏合之眾實有天壤之差,他們在戰場上表現勇敢,視死如歸。例如一九五二年八月廿四日國軍浙海游擊隊突擊浙江平陽縣境,在金鎮衛登陸;十月十日閩海遊擊隊贏得震驚中外之南日島大捷,其戰鬥行列中均有不少來自調景嶺之青壯難胞。歷年來在突擊大陸沿海各地及從事敵後抗暴工作中壯烈殉職而入祀忠烈祠者不計其數,可惜大多數人成了無名英雄。我從中山圖書舘和梁永燊校長室藏書中借到國民黨中央大陸工作會一九七四年編印之《敵後反共革命殉難烈士事略專輯》以及國防部史政局編著之《革命烈士志》,從幾十本精裝典籍中僅找出十五位馬革裹屍的烈士事蹟。

 

為了增添《實錄》的可讀性。我在書中專闢一章,闡述調景嶺有一個鮮為人知的香港第一——她是按人口平均計算哺育明星最多的地方。港台兩地家喻戶曉的影視紅星秦祥林、關山、黃元申、關之琳、廖偉雄、溫碧霞以及名導演袁秋楓等人都是調景嶺出生的,自幼得到中華民國的滋潤。影星惠天賜、惠英紅、陳玉蓮、一九八六年香港影后王小鳳、一九八五年亞洲小姐香港區亞軍潘先儀、一九八五、八七年金像獎影帝周潤發、武打片導演程小東,都在調景嶺受過教育。台灣中國文化大學大陸研究所所長邵宗海、全球第一的筆記型電腦代工帝國締造者、身價四百億元的寶島第四名富豪林百里、全球最大的注塑機製造商震雄集團創辦人蔣震、中文大學崇基學院神學院院長盧龍光都出自調景嶺。

 

調景嶺中學(現為景嶺書院)。圖/維基百科

 

二月廿一日上午,張寒松說,台北催得很緊,書稿一年多也交不出來。我說,每天聽電話都忙不過來,檢覈試、訂機票、安置反共義士、撰寫公文,下班吃飯後寫到十二點也才四個小時。他說,你放下秘書業務,明天起在家專門寫稿,限一個月交稿。次日,從早到晚電話不停,不少大陸醫生指名要見我,機票的英文姓名:威妥瑪與漢語拼音誰也分不清,實在不行,我又抽出幾天回辦公室集中應付,終於三月廿五日將三十萬字稿紙和百多幅彩色圖片送交張寒松,頓時感到一身輕鬆。

 

從相忍為國到忍無可忍

 

四月一日下午三點,張把我叫到他辦公室,先談了文稿的細節,突然他沉下臉來說:「你好大的膽,竟敢越級呈文韓組長,說了許多妄言……」我說:「這裡烏煙瘴氣的事我都向你匯報過,然而事態發展愈益嚴重,我身為機秘,有責任向韓組長據實稟告,所有懸案都有白紙黑字為證,韓組長有嘉獎信給我,我所做的事,對得起長官,對得起國家!」他說:「你別小題大做了,你堂堂正正一個秘書同那個區區雜役整天糾纏不清,真有失身份,還要越級控告,不就是跨境炒賣人民幣嗎?我們的機關,和大陸不一樣,是不允許越級控告的!」我說:「文件失竊、業務受嚴重干擾,每次都是余某尋釁鬧事,而每次他一發飆,你那四位天子門生都從鄰室衝出來給他撐腰助威,我畢竟是好人家的子弟,不能整日被一個來歷不明的瘋老頭侮辱,我八十多歲的老爸倘知道我在這裡無端受辱,他會氣死的!」他說:「老余五十年代在紗廠同左仔打架,他那瘸腿就是那時被打斷的,他今天還是彭震海(曾任港英立法局議員) 的棉業職工總會理事」,我說:「他過去容或有功,但現在他所做的事,在中港台三地都是作奸犯科,豈止炒賣人民幣?對方給他賺骯髒錢當然要有回報,證據還不夠嗎?李宗仁當過總統呢!晚年叛變了,早年的功勞就別再提了!」他說:「林希翎打電話來罵了我一個多小時,就是你在快報連寫十三篇文章激怒了她,你怎麼可以把她申請入台表格上寫的反共言論爆出來羞辱她呢?」「這是因為她到台灣公然指責耗資六十萬元專人陪她環島旅遊入住酒店的是警察國家、實行種族滅絕政策云云,還出席黨外公證會的午夜街頭聚會號召台灣人民團結起來推翻國民黨反功政權,這些悖行激怒了港台兩地愛國民眾,是你的天子門生從文件櫃中找出她的入台申請書的影印件,要我寫文章批判她的,如果我做錯了,是有人插圈弄套吧!」「潘棠到台北向趙宗藩組長告狀,說香港救委會的職員全是混蛋,這又是你惹的禍!」「潘棠發爛渣是因為十二月十一日她上門登記,余舜述見她是上海人,又是指名找我,便堅決不開門。我到樓下蔣詩榮處查明潘棠是黨國元老潘達人的孻女、清華畢業的高材生,她本是名門千金,怎受得了這口鳥氣?我當即過海趕到匯豐總部廿五樓,她在匯豐專門教授英籍董事、經理的中文,有專用大型辦公室,我把表格送去,為余某的無禮道歉,次日又去拿回表格上呈。我對她仁至義盡,她肯定不是罵我,罵的是余某與包庇縱容余某的人」「你放肆!在這個機關從來沒人敢同我頂嘴!」「我受夠了,但如今是忍無可忍了!我在這兒打份牛工,一天幹十幾小時,年審考績是乙等,有些人每週都請病假事假兩三天,年審卻是甲等」「你怎麼同他們低薪的幹事攀比?他們薪水偏低,我乘年審機會多給他們點錢以示鼓勵,現在請人難啊!」「這話怎能服人?先總統蔣公當國民政府主席時,月俸兩千大洋。抗戰勝利後,最高國防會議因他領導抗戰功勛卓著,特頒奬金五千兩黄金。照你的邏輯,五千兩黄金應該頒給官邸看大門的「承啓官」嗎?高薪不能評甲等,典出何處?余聖述一千元月薪,晚上叫電工修冷氣二小時,他本來就住在辦公室,卻要報一百二十元加班費,修好了廳裡冷氣又強行入住我辦公室,偷了文件還害我食死貓」「老余已辭職去青松觀養老,我不跟你掉書袋,你也別再提他了。你對老余不滿,總還要恒念我對你的知遇之恩吧!我看你失業在家,聘請你來救委會當秘書,這是台灣駐香港三十多個機構聘請大陸新移民當秘書的首例,我給你的薪酬是這個機關第二位,僅次於我主任秘書,你盡作些反骨的事!」「我在此做三份工,一天十八小時奉獻給救委會,每天睡不夠五小時,還要被壞人糟蹋,一直都含垢忍辱,相忍為國,現在《實錄》文稿完竣了,我忍無可忍了,按合約第二年是生約,我辭職不幹了!」「你真不識好歹,在這兒好賴有四千元固定月薪……」「你誤會了,我前年入職時,寫稿收入就比你給我的酬勞多幾倍。」

 

他露出懷疑神色:「你這話是真的嗎,別哄我了!」我早已有備而來,便掏出西裝口袋中六本紅薄仔,當年每家報館都有專用的銀行,跨行轉一次賬要扣二十元,所以領了六本存摺。他拿起存摺,用算盤(那年頭沒有電腦,他也習慣用算盤不用計算機)打了三本摺上的前年十一月存入數,就把六本摺子交還給我,突然露出不自然的笑容曰:「啊呀!這真是一場誤會,我哪裡知道你每月能賺這麼多稿費,我們從頭來過吧,我向上級申報給你升等加薪……」「不必了,據許承宗電告:司法院院長查良鑑、蔣經國總統的秘書秦孝儀、中央日報董事長林徵祁每天都剪存我在快報和時報的文章;俞淵若說:聯合報老闆王惕吾以及抗戰時在上海策反周佛海的國大代表秦興炎都來信稱讚我的文章蕩氣迴腸;老立委、台灣文壇祭酒陳紀瀅寫來長函,說五十年來未見過這麼深中肯綮的文章,他已安排台北商務印書館給我印四十萬字的文集,還說我整天做『等因奉此』的文牘工作不值得,應該做專職的政論家、書評家和傳記作者。雖然港台兩地多家報刊以高薪聘請我主持筆政,我都婉拒了。我聽陳紀瀅的話,做無冕之王,再也不給人踩在腳底下了!我按原訂合約做到月底。」時間已是五點。

 

四月三十日下午三點半,張寒松召我去他辦公室,曰:「又委屈了你一個月,我和張副秘書長都希望你留下來,過去我估錯你了,能不能從頭開始?」我說:「好馬不吃回頭草,我去意已決,我們後會有期。」我向鄒科長交割了卷宗、文件,就打包回家,結束了十七個月的救委會秘書生涯。

 

 

感悟《蔣介石怎樣失去大陸》

 

這一段奇特的經歷,促使我鑽研了幾百冊國共雙方將領回憶錄,再加上一九七五年訪問百多位「特赦戰犯」的口述記錄,在新世紀撰寫、出版了《蔣介石怎樣失去大陸》、《窩裡鬥的國族》、《毛蔣鬥爭五十年》、《國共香港諜戰》、《反攻大陸機密檔案》等一百多本中國現代史著作,還出應邀出席了六十多次國際學術(歷史、文學、古籍重印)研討會。

 

八七年五月廿日,我去珠海書院交付〈香港每週情勢匯報〉給梁校長,他說:「張寒松說:他此生最大的失敗是不能善用胡志偉,你怎麼聘用他四年多相安無事呢?」我說:「我從來不對他疾言厲色,對待一個讀書人不同於對待一個雜差。聽陳冠華醫生說,他親見你訓斥手下的科長秘書像對待小工那樣。我說:我常常提醒胡志偉注意自身安全,切莫衝得太快。我尊重他的人格,他自然對我忠心耿耿」。十年後我在台北劉紹唐宴席上見到華僑通訊社社長,他說:「六四前六年我每星期拜讀你寫的〈香港每週情勢匯報〉,五、六千字汪洋恣肆一氣呵成,歷任主筆,數你寫得最出色」。我這才知道這個華僑通訊社是行政院香港小組(今陸委會)下面的資料庫,那份「匯報」由梁校長送呈港澳小組每週復印三百份分送行政院和總統府各部委參閲。

 

同年八月廿四日,我專程赴台北青島東路一號拜訪韓組長。韓組長生於一九一七年,廣東博羅人,家住台北內湖。他在行政院僑委長期從事港澳地區僑務工作,是谷正綱向毛松年借調他來救總主管港澳工作的,他的組織關係仍在僑委會。中午他在救總職工食堂請我午餐。他說:「前幾個月余舜述專程飛台北來救總告狀,說了半天無非是說你上班給報紙寫稿,佔公家便宜。我告訴他:「這是總部特准的,胡秘書一人做三份工,他為香港報紙寫稿是他為中華民國伸張正義,非但沒錯,而且有功」,他才怒悻悻離去。二月底我收到你的舉報信,立即呈陳秘書長、張副秘書長定奪,他倆直接飭令香港救委會主任委員梁秉樞解僱這個傢伙。那些通敵的函件,白紙黑紙,能抵賴嗎?」我說「張寒松說我滿紙妄言,他大概說我許多壞話吧?」韓說:「他說你是富家子弟,心高氣傲,不想做這份低薪工作。陳、張二位秘書長都很欣賞你的文章,只是都說了句可惜留不住人才。」回香港後,鄒科長打電話告訴我,余舜述在粉嶺安老中心呆了不久,就返回大陸「歸隊」去了。我說《實錄》是我利用業餘時間編寫的,谷正綱去世了,無人問津,能不能把底稿還給我?後來韓組長從新店倉庫找出原稿影印了一份郵寄給我,但見明星那一章和百多幅彩色像片不見了,原稿是張寒松吩咐我的繼任者謝秉鈞重新刪改過的,明星那一章無論在港台哪一家報刊都是熱門稿,但時久已無法追查。

 

一九八三年六月,許家屯來港,這個戴著墨鏡的蘇北佬對香港記者說:「我是為了祖國統一大業而來的。」他先去三不管的九龍城寨,同年雙十節,他專門去調景嶺,親眼目睹營區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排山倒海蔚為莊觀,山坡上呈現五十呎見方的石刻大字「中華民國萬歲」巨型標語,他怒不可遏。叫司機停車,想進屋邨裡面看看。陪同的新華社保衛人員怕有危險,執意不讓他下車,結果沒能進去。此事對許家屯刺激不小,最後促成他向港英政府施壓拆除調景嶺寮屋區。

 

一九九五年四月四日,港英政府正式宣布清拆調景嶺寮屋區。清拆調景嶺的消息傳開後,中外記者蜂湧而至。我曾陪同華僑日報女記者曹虹前往營區訪問陳玉蓮的父親陳寶生,他是國軍整編第二軍軍長黃國梁麾下團長,來港後長期担任調景嶺營服務處主任,年邁後讓位給年青人王國儀。曹虹現任恆生管理學院副校長暨傳播學院院長。

 

一九九六年七月卅日,警察與鐵甲車向營區前進時,在寶琳路受阻,數以千計的營區居民用木板、鐵枝以及建築材料堵塞了馬路。我帶了攝錄機趕到現場拍下了珍貴的照片。港英畢竟同中共不一樣,它不敢使用武力鎮壓。那時台北不欲開罪英方,對清拆行動不支持也不反對。廣大居民繞過營區服務處,選派代表與港府談判,人們出示一九六二年港府屋宇處允許一九六二年以前入住的原居民可以無限期定居的文書,繼而聘請律師入稟法院。這宗民告官的訟案終於以原居民勝訴而避免了一場殘酷衝突,原居民可獲得額外120%的賠償金,即六十萬至一百萬。一九九六年八月底,寮屋區順利清拆,約六千多位居民被安置到新建的將軍澳新市鎮厚德邨與德裕樓。

 

清拆前的調景嶺與遠處落成的坑口新市鎮及仍在填海中的將軍澳市中心。圖/維基百科

 

一九九六年七月廿六日張校長含淚降下國旗。為了協助中華民國政府昭示對港澳同胞的關愛,持續培養人才振興中華,他為嶺中復校奔走呼號。一九九零年十一月,他成功遊說教育部長毛高文同意籌措復校經費;一九九二年初,他邀聘香港富商余鑑明、徐立夫等組織景嶺教育文化基金會,同年八月十五日獲港府批准註冊。接着,他以基金會執行秘書身份,爭取當時的行政院大陸小組執行秘書馬英九大力支持,由國庫撥款四千五百萬港元經救總匯入基金會,然後依法向港府教育署申請建校批地。一九九四年三月八日,港府撥出將軍澳康盛花園附近的官地動工建校,於一九九五年八月建成擁有卅六間教室的新校——景嶺書院。二○○三年教育署撥付四千萬港元增闢土地加建六層大樓一座,於二○○五年十月正式啟用。

 

校方給張世傑安排了寬敞的基金會辦公室,官派的校長楊明倫博士是調景嶺出世的難民,英國人辦事比較圓滑,終於皆大歡喜收場。

 

樹倒猢猻散 花錢買太平

 

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香港回歸中國前,救總解散了自由道二號的救委會,所藏文件檔案多數用碎紙機切掉了。中山圖書館藏書遷往窩打老道的中國文化協會,騰下下的花園洋房出租,憑租金維持文協每週開放兩個下午的人事開支。那年秋天,我在城市花園遇到老同事區振逵,他原來是國民黨中常委、南京市市長馬超俊的秘書,赴台後馬出任救總常務理事,區是馬推薦來香港救委會任會計科長的,他兒子港大畢業後執業行醫,買了城花豪宅。區振逵為人忠厚渾樸,富有正義感,用「天子門生」諷喻張寒松的高足,就是他發明的。我在職時,他告訴我,張寒松手腳不乾淨,他趁總部撥款救濟泅水來港大批難民的機會,註冊了一家友愛公司,從僑選立委張鑣開設的民生物產公司大量購入運動衫褲、小型電器(袖珍收音機、電飯煲)等,民生公司定價本來就比大陸貨昂貴,他又讓張鑣猛抬貨價,憑單向台北報帳時食了夾棍。由於難民天天湧來,一年到頭這塊肉很肥,然一切收支繞過會計科直接向救總副秘書長張維報告,收發運輸全由張寒松的一位門生專職管理。張維是谷正綱抗戰時在重慶社會部當部長時的舊屬,谷正綱晚年失智,張維獨攬大權。

 

彼此都成閒雲野鶴時,區科長無所顧忌說:「上半年救委會遣散時,幾位幹事因薪水低,遣散費僅每人幾萬元,他們集體造反,為首一個天子門生威脅張寒松,倘若唔識做,要向香港廉政公署與台北調查局同時控告他勾結奸商貪污巨額公款。由於禍起蕭牆,帳單又捏在門生手上,張寒松忍痛從小金庫中摳出幾十萬,花錢買了個太平」。

 

救委會解散後,張轉任中國文化協會秘書長,一九九五年退休後又任中山圖書館董事長閑職。

 

一九九六年八月報紙登出張寒松逝世訃告。我思忖,按照倫理,畢竟當過他十七個月下屬,同月十七日去香港殯儀館弔唁,想不到「後會有期」竟落實在「瞻仰遺容」。出殯時,路蘊真在遺屬送客行列中主動同我握手,她神情驚詫,估不到我會以德報怨。我想,人死了,一切恩怨就讓它隨風飄逝吧! 中午與方鴻毅、金達凱、珠海社會學系主任劉炯時教授(曾任總统府秘書)等友人去新國民酒樓午餐,人們告訴我,張寒松是醉死的,此人善飲,因台灣解除戒嚴後,跨海探親、定居人潮洶湧,上門求他辦事的人不絕如縷,他自稱家藏名酒從李察白蘭地到人頭馬路易十三,有幾百瓶之多。八月七日晚宴他一醉不醒,追隨酒仙李太白去了。事後,東週刊記者追蹤到他故鄉陽辛村,鄉裡族長說,張寒松自一九四九年後從未回過故鄉,他在鄉下遺下髮妻與長女張錦屏,後者連生父葬在哪裡都不知。原來張寒松是個當代陳世美,京劇《秦香蓮》中,遺棄原配的薄悻狀元陳世美是被包龍圖用狗頭鍘處死的,可是現代陳世美卻錦衣玉食活到七十三歲,他晚年從調景嶺石屋喬遷到兒子張震遠的豪宅,著實風光了幾天。

 

二○○四年九月,我和方鴻毅相約去台北內湖英國別墅拜訪久別的文友何家驊,順便致電問候韓組長,他說:從事港澳僑務工作幾十年,結識港澳人士數以千計,但我退休十多年,只有你胡老弟還記得我,他邀我次日到國賓酒店旁的龍都飯店午餐。那年他八十七歲了。救總終身理事長谷正綱去世後,工運領袖梁永章接任,再下來是張維、郭哲。韓說陳家璋是一九五○年從雲南逃到緬甸的反共義士,因能說會道、喝酒吹牛、溜鬚拍馬、善體上意,受谷正綱賞識,很快就從科員升到了秘書長,張寒松這樣的貪官就是在陳家璋張維羽翼下橫行無忌的。大陸開放後,陳家璋領了一大筆退休金,另挾宦囊橫財,回大陸養老去了。韓組長道,張世傑校長常常說,與張寒松相處近五十年,論定此人人品極差。韓說,你離了救委會才能寫出那麼多書,這步路是走對了。

 

二○一一年六月卅日,我去紅磡世界殯儀館出席了張世傑校長的告別儀式,他一九五三年在調景嶺豎起第一面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還率三百名流亡青年赴台敬謁蔣公,他在港台兩地從事教育工作培養了數以萬計的有志青年,洎其晚年,患了前列腺癌,身為國民黨中評會委員,卻沒錢住院割治。如果他是中共中顧委,可以包下上海華東醫院或北京三零一醫院一座小樓,讓妻女陪侍,可以配備幾十個醫護人員精心療治。他一生效忠的國民黨,那時還有幾百億黨產,就不捨得花錢給他醫病。國民黨的涼薄,是它三度失去政權的原因之一。

 

唯莊敬自強 才有人格尊嚴

 

隨著兩岸關係的緩和,一九九一年,大陸災胞救濟總會改名為中國大陸災胞救助總會,二○○○年又改成中華救助總會,其服務項目淡化政治,着重於災害救助與社區關懷。在立委任上三次送炭到泰北的葛雨琴女士繼任理事長。

 

二○一一年七月十三日下午葛雨琴從台北來電,她稱讚我在「前哨」發表的〈沉痛悼念張校長世傑先生〉一文,稱已轉載於救總內部刊物,她說本星期天赴港出席張校長的西式追思會,約我去文協一聚。十七日下午二時,我準時到窩打老道怡安閣三樓,但見文協重門深鎖。下樓到管理處等候多時,才見王國儀、救總秘書長張振中(曾任國民黨組工會、文工會副主任)、駱雅雯陪伴葛雨琴姍姍來遲。上樓進了會議室,葛讓我坐在她與張振中中間。桌對面王國儀一開口就給我一個下馬威,要我交還借用的兩巨冊調景嶺歷史相集。我說你忘了,我送到文協時,羅潤培、駱雅雯都在場。接著,張振中問我當年離開救委會的經過,我把余舜述盜賣文件、張寒松偏袒內奸等等一一詳細道來,王國儀說趕著有要事別再扯陳年舊事,不讓我講下去。葛雨琴說,悼張文章中提及《港九各界救濟調景嶺難民委員會工作實錄》一書,希望你交出這部書稿,我派人到你府上去取。我說,原稿三十萬字,廿四年前就由張寒松上呈總部,我請韓組長影印了一份,您為什麼捨近求遠呢?葛說,現在只剩下十幾個職員了,原來新店的倉庫出售時,檔案資料都賣了廢紙。我想,當年張寒松對我頤指氣使百般凌辱,你們把我原稿扔掉了還來逼我交出副本,實在欺人太甚。我說,這三十萬字是我白天做三份差事,晚上業餘撰寫的,版權屬於我,事隔廿四年,也許堆積在蝸居床底下或天花板上,一時三刻找不出來,將來我兒子發了財買了大屋,搬家時也許會找出這部塵封的影印本,到那時我掛號郵寄給你吧。這件本來是他們有求於我的事,却咄咄逼人搞成三堂會審,最後不歡而散。

 

去年六月八日晚上,我譯註的《張發奎上將口述自傳》台灣版在台北台大會館舉行首發式,救總汪世隆組長蒞臨捧場。散會後,汪組長告訴我,韓組長是二○一三年五月十四日去世的,享年九十六歲。儘管張寒松常常埋怨他「摳門」,但我親睹一九八七年六月哈公去世時,韓組長下令中國文化協會出面致贈奠儀四千港元(以令日樓價比三十年前上漲五十倍計,當年四千元伸今日二十萬元),由此可見他做事是黑白分明、公道直行的。在這亂世中有這麼一位出污泥而不染的老人,齒德俱尊,福壽全歸,這是天意。

 

今年三月我去台北,與郭先倫重逢,九十年代初,他從調查局轉業到台北郵局當了幾年科長,退休後無師自通成了畫家兼書法家,常去美、日、新加坡開畫展。他對我說:「我們年輕時太幼稚,愛國愛得發燒,可是國家不愛我們。你擺脱了貪官張寒松後當上職業作家,我離開罪犯陳麒元统率的部門後當了職業畫家,莊敬自強才能揚眉吐氣,只有自助才有人助,才有人格尊嚴。」信然!

 

(全文完)


 

[註1]陳家璋兒媳婦的妹妹來港療治紅背狼瘡,都要我陪同去廣華醫院,掛免費號、接送、配藥一腳踢

[註2]  有關我在香港庇護雙程客蔣祖怡,並呈文蔣經國總統請求法外開恩,在他居港期滿後親自送他上飛機赴台灣與乃父、故宮博物院院長蔣復璁團聚的事,已經在2014年12月1日上海電視台《紀實》頻道播出。這四十分鐘的節目叫〈蔣祖怡跨越海峽尋父記〉,稱這是「祖國大陸自文革以來正式入台定居的第一人」,該節目主持人劉家禎訪問我的鏡頭超過15分鐘。

[註3]  繼江素惠任光華文化中心主任的民進黨作家平路(路平) 是路蘊真的堂妹、路友于的孫女。1927年張作霖派軍警衝進蘇俄駐北京使館,搜出大量顛覆中國政府的密件,在蘇俄兵營中避難的中共創始人李大釗、國民黨中央組織部秘書路友于等二十人都被絞刑處死。那時國共合作,南北對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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