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基督教的信徒,但還是看過一些教堂。在我曾經造訪的教堂中,讓我印象最深刻的其中之一,是一座什麼都沒有的教堂。
幾年前,也是一個像今天這樣陽光燦爛的二月天,我去了土耳其西南部的席林潔(Şirince)。這是一個小村莊,紅瓦白牆的老房子錯落分布在山坡上,附近遍植橄欖樹等地中海作物。至少從兩千多年前開始,這一帶就已經有人居住。山腳下有一片巍峨壯麗的城市遺跡,也就是古典時代的名城以弗所(Efes),使徒保羅曾在這座城市傳道數年。《新約聖經》裡面的「以弗所書」,就是由保羅寫給這裡的基督徒。
在古典時代,這一帶是深受古希臘文明薰染的土地。在當時,這個區域被稱為「愛奧尼亞」,堪稱古希臘文明的核心地帶之一。即使突厥系的鄂圖曼帝國在中世紀後期征服了這裡,也沒有改變希臘/基督教文化在此的優勢地位。與同時代的基督教世界相比,鄂圖曼的統治算是相對寬容,容許十字架在新月旗下繼續挺立。直到接近一百年前,席林潔的主要人口都是基督教徒。
不過,到了大約一百年前,一切都變了。趁著鄂圖曼帝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落敗,自居古希臘繼承者的現代希臘國家,抱著「收復歷史固有領土」的豪情壯志,在1919年揮軍渡過愛琴海進攻小亞細亞,夢想恢復古希臘的舊疆故土(儘管這種「繼承關係」在法理上說來非常可疑)。
然而,土耳其人雖然敗給協約國,卻沒有像希臘人想的那麼不堪一擊,反而展開了激烈的戰鬥。在混戰當中,不論是希臘系/基督教這一方,抑或是突厥系/穆斯林這一方,都有許多人被殺,雙方都是苦大仇深,都有對對方恨之入骨的理由。
到了1923年,大家打累了,希臘王國終於與新建立的土耳其共和國締結和約,結束長達數年的混戰,但經過這幾年的腥風血雨,愛琴海兩岸的不同族群已經難以和平共處。於是,雅典與安卡拉難得取得了共識,決定共同實施一個相當殘酷的政策:人口交換。為了提高族群同質性,兩個國家都開始進行大規模的人口清洗。超過百萬名土耳其境內的基督徒,被強制驅逐到希臘境內。相對的,希臘也將境內數十萬名穆斯林驅逐到土耳其。
毫無疑問,這是一件非常殘忍的事。無數人被趕出家園、失去資產,到陌生的異鄉渡過餘生,再也沒有機會回到祖先世代生活的土地。不過話說回來,就在不久之後,其他有些自詡高度文明的國家,作出了遠比這更過分的事。平心而論,在歷史的法庭上,此舉的殘忍程度排不上前段班。諷刺的是:有些被驅逐到希臘的「希臘人」除了信奉基督教之外,其實已經高度土耳其化,連希臘語都不太會說;至於有些被「送回」土耳其的原希臘穆斯林,情況則是正好相反。
如此一來,擁有漫長歷史的愛奧尼亞希臘系族群被連根拔起。席林潔原本的村民也大量遭到驅逐。他們居住的房屋也好、賴以為生的果園也好,通通都搬不走,只能留在原處,用來安置被希臘對應驅逐的穆斯林難民。換言之,現在的村民,跟一百年前的村民之間,存在著巨大的斷層,儘管他們都一樣住在這片紅瓦白牆的老房子,也一樣栽植地中海作物。附帶一提,這裡的石榴汁非常美味,從路邊小販買到的現榨果汁,讓我為之驚艷。
至於村民的教堂,也失去了原本的功能。新遷入的穆斯林不敬拜基督教的上帝,自然用不著教堂。不過,他們倒也沒有拆毀它。等到我在將近百年之後來到這個村子時,教堂仍然存在,還可以看到帶著拜占庭色彩的圓頂與樑柱。只不過,教堂內已經空無一物,沒有聖像、沒有法器、沒有講壇、沒有十字架,就連座位也付之闕如。窗外陽光燦爛,透過窗戶灑落下來,照著一片空空蕩蕩。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一座什麼都沒有的教堂。至於上帝還在不在這裡?我沒有辦法回答。
(首圖照片為筆者攝於席林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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