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與臺灣民主國有關的詩人,一般大概會想到寫下「宰相有權能割地,孤臣無力可回天」的丘逢甲。事實上,還有一個比較不為人知的人物,那就是臺南的許南英。
許南英生於1855年(清咸豐五年),他的家族在臺南是具有相當資產的仕紳,得以讓他循科舉士大夫的道路求取功名。1890年(清光緒十六年),許南英考中會試,取得大清帝國的任官資格。1894年(清光緒二十年),聘入臺灣通志總局,參與協修《臺灣通志》。死後,他的詩詞被編輯出版,書名《窺園留草》(「窺園」是他父親留給他的庭園宅第,位於臺南延平郡王祠附近,今不存)。
以同時代的詩人而言,他或許不及王國維那樣的頂尖作者,但還是有些值得一看的作品,比如以下這首哀悼明鄭臺灣覆滅的七言律詩:
傷心澎海豎降旗,誓死齊聽絕命詞。
赤祚遺藩終草莽,朱家無地葬胭脂。
天亡經塽留孤島,人似英皇泣九疑。
淒絕萬千新故鬼,月殘聽唱九池詩。
(〈五妃墓〉,《窺園留草》頁13)
另外,從他的詩句中也可以看到臺灣當時的社會背景,比如「旌旗簇擁天妃過,茶果香花夾道迎」應該是描述臺南天后宮媽祖出巡、「一棒鑼聲初入耳,有人奮勇上孤棚」當指中元搶孤(〈臺灣竹枝詞〉,《窺園留草》頁10)。當然,也有一些看不出背景為何的作品,像是「燈光射壁人留影,雨點敲窗鬼作聲」(《窺園留草》頁18),就不知道究竟是碰到什麼毛骨悚然撞鬼經驗?
倘若大清帝國在臺灣的統治持續下去,許南英應該可以過著府城清貴的生活,在他的「窺園」中讀書寫詩、終其一生。不過,1895年清廷割臺,臺灣輿論大譁,「臺民何辜,致遭歧視」,遂以「臺灣民主國」的名義宣布獨立,組織民兵準備抵抗前來接收的日軍,由原臺灣巡撫唐景崧出任大總統。作為臺南仕紳的許南英,也擔任了民主國的籌防局統領,協助守衛臺南。
然而,正如同我們所知,唐景崧總統在日軍抵達臺北前就棄職潛逃,大總統職務轉由劉永福在臺南繼任。6月17日,日本政府在臺北舉行始政式,宣告日治時期開始。隨後,日軍南進,逐步消滅民主國在中南部的抵抗。8月28日,日軍在彰化八卦山戰役獲勝;10月9日,攻嘉義。10月11日,掌握制海權的日軍另遣部隊從屏東枋寮進行兩棲登陸作戰,東港、鳳山迅速淪陷,南北夾攻,臺南已陷合圍。
至此,其勢已無可為,總統劉永福逃回清國。被留下的臺南仕紳推舉英國牧師巴克禮(Thomas Barclay)出城向日軍投降,臺灣民主國滅亡。依照許南英之子許地山的說法,因為劉永福離開時帶走了軍餉,所以身為籌防局統領的許南英,只好以私財支付遣散費給部隊,給這些奮戰到最後一刻的士兵一個交代(好長官,亦可想見其財力非凡),然後再從安平港搭船離開,以躲避日軍的追捕(〈窺園先生詩傳〉,《窺園留草》頁237-238)。從此,許南英成為臺灣民主國的流亡者。
這起事件,給許南英留下了永難忘懷的精神烙印。他流亡海外的下半生,有許多詩作都是在哀悼臺灣民主國的覆亡,並訴說對唐景崧、劉永福棄職潛逃的憤恨,在此無法一一列舉,只節錄他在民主國滅亡週年所作的以下詩句:
血枯魂化傷春鳥,繭破絲纏未死蠶。
今日飄零遊絕國,海天東望哭臺南。
(〈丙申九月初三日有感〉,《窺園留草》頁37-38)
然而,平心而論,唐景崧、劉永福或有可責,但把這筆帳完全算在他們頭上也不公平。他們都是清國在臺灣的派駐官員,並不是本地人,無須期待他們對臺灣會有深厚的鄉土情感。何況,早在日軍進城之前,擁有「清流雅望」的清國高官張之洞,就拍發電報授意唐景崧:
「若至糜爛過甚時,可將總統印付與劉淵庭(劉永福字淵庭);公在臺南設法內渡,聽劉與土民為之。」(《張文襄公選集》,頁218)
換言之,唐景崧逃走這件事,不只是他一個人的決定,背後可說是大清帝國的意思;至少,也是基於帝國高官授意。至於劉永福不是朝廷嫡系出身,而是被清廷收編的地方武裝勢力。對於朝廷而言,劉永福本來就是一個可割可棄的棋子。像許南英這樣的地方仕紳,更不待言。
張之洞的話說得很明白:「即使(劉永福)終歸身殉,總可殺倭賊數千;斷不能令倭賊唾手而得全臺」(《張文襄公選集》,頁220-221)。等到臺灣民主國滅亡在即,張之洞甚至對劉永福的求援電報作出這樣的答覆,充分體現出清流政客的厚黑功力:
「守臺之舉,出自閣下義勇;鄙人並未置詞…至協濟餉械,疊奉諭旨嚴禁,萬不敢違。」(《張文襄公選集》,頁228)
持平而言,劉永福在這種彈盡援絕的情況下堅守數月,已經很不容易,臺灣人是真的沒有理由再對他多加責難。至於許地山說他捲款潛逃,應是得自父親轉述,事實全貌未盡可知,只能算是一種說法。或許,劉永福也有他自己的故事版本,亦未可知。
清國這種態度當然非常可議。就法律上來說,你要嘛不簽約,但簽了就要遵守,不能當成是沒有現實意義的歷史文件。《馬關條約》既然規定清國要將臺灣交割給日本,清國就有義務辦理交割,不該違約阻撓交割的有序進行(至於日本帝國主義的正當與否則是另一回事)。
就道義上來說,國家即使迫於局勢割讓領土,無法再履行對當地人的保護義務,至少也應該把對當地人的傷害降到最低,不該在交割期挑動當地人與新政府發生衝突,否則無異於是要人民在不被本國正規軍保護的情況下,消耗敵軍的炮火,比單純的割讓領土更惡劣得多。
這不代表我否定臺灣民主國的抗日運動。當地人民在被本國捨棄之後,是要服從新統治者,抑或宣布獨立自行建國?都是在脫離了原本的社會契約之後的事,純屬當地人民的自由,無可非議。然而,本國無論如何都不應該在放棄人民之餘,再驅使這些被放棄的可憐人作砲灰,遑論這還是在和約簽訂之後,不能以「戰時進行人民戰爭」作理由?
對此,簽訂《馬關條約》的李鴻章就頗不以為然,直接表示:「吾非忍棄臺議,(簽)約時日(本)言必發大隊攻奪,請早讓以保民命。」(《李文忠公選集》,頁760)。相較於張之洞,李鴻章此語毋寧才是相對正派的態度。至少,他還沒打算在締約割讓之後,再設一個局去榨取臺灣人最後的利用價值。但很諷刺的,有關1895年割臺的過程,「賊臣」李鴻章所受到的責難,卻遠比「清流」張之洞多得多。
總之,被放棄的臺灣民主國滅亡了,許南英也離開了家鄉,踏上流亡的漫漫長路。他在汕頭、暹羅、新加坡之間流轉。過了兩年,可能是迫於經濟壓力(〈窺園先生詩傳〉,《窺園留草》頁239),又回到清國作官,在福建、廣東的幾個地方當過知縣。畢竟他是科舉士大夫,有任官資格。
就此而言,他的流亡生涯不算太慘淡,至少在物質方面如此。而且,在戰事結束後,日本人似乎沒有太為難他,他仍然有數次回臺掃墓、省親、訪友的記錄,並沒有被阻止入境。但在精神上,他始終沒有走出1895年的傷痛,清國滅亡更增加了他物換星移的感慨。1916年(民國五年),他回臺南掃墓,寫下了這一闕「如夢令」:
已矣舊邦社屋,不死猶存面目。
蒙恥作遺民,有淚何從慟哭。
從俗!從俗!以是頭顱濯濯。
(《窺園留草》頁212)
不過,雖然他因為抗日而踏上流亡生涯,但他個人對日本人似乎沒有明顯的厭惡。他的詩集中,有不少與日本人的酬答之作,可見他與日本人的往來並不在少,再次顯示政治上的敵友與針對個人的好惡不見得有必然關聯。1909年(清宣統元年),他甚至還在詩中形容當時的臺灣:「日出煙銷氣象新,自南至北淨無塵」(〈臺感〉,《窺園留草》頁83),顯然對於日本在臺灣的治理成果頗有肯定。
但「肯定治理成果」是一回事,「要不要被治理」則是另一回事。他在這首詩接著表示:「他生或者來觀化,不願今生作殖民」。這個意思很清楚:我承認你的治理有可取之處,但我今生就是不願作你的臣民,若欲臣服,請俟來世。
不論是否認同許南英的選擇,都必須承認,他的態度有其真誠磊落之處。直到最後,他都沒有返鄉定居,成為終身的流亡者。1917年,他客死於荷屬東印度(今印尼)蘇門答臘的棉蘭市,據說死因是「因啖水果過多,得痢疾」(〈窺園先生詩傳〉,《窺園留草》頁246)。
如果他沒有流亡海外,他的後代大概會過著臺南世家望族的富貴生活,環境可能會跟辛永清筆下的安閑園十分相似,但隨著他的流亡,他的直系後代從此也就脫離臺灣。附帶一提,他的兒子許地山,後來擔任香港大學中文系主任。1938年,陳寅恪夫妻在戰亂中流亡香港,帶著三個女兒無處居住,再加上陳妻唐簣患病,處境極為困頓,幸賴許地山伸手支援,始得渡過難關(《也同歡樂也同愁》,頁138以下)。1941年,許地山猝死,陳寅恪寫了下述輓聯哀悼這位亡友:
人事極煩勞,高齋延客,蕭寺屬文,心力暗殫渾未覺;
亂離相倚托,嬌女寄撫,病妻求藥,年時回憶倍傷神。
(《詩集》,頁184)
陳寅恪的妻子唐簣,就是唐景崧的孫女。也就是說,雖然許南英對臺灣民主國的這位大總統有很深的不滿,但他的兒子卻在另一個時代的香港,援助了唐景崧的後人。說起來,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真的非常奇妙。
參考資料:
許南英,《窺園留草》,臺灣省文獻委員會1993
張之洞,《張文襄公選集》,臺灣省文獻委員會1997
李鴻章,《李文忠公選集》,臺灣省文獻委員會1997
陳流求、陳小彭、陳美延著,《也同歡樂也同愁:憶父親陳寅恪母親唐簣》,北京三聯2010
陳寅恪,《詩集》,北京三聯2015
本文轉載自一個律師的筆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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