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前在《臺灣民主國的流亡詩人:許南英》這篇文章有提到張之洞,在此,不妨再介紹幾個張之洞指點江山的「聰明點子」。
1894年(清光緒二十年),甲午戰爭爆發,清國北洋艦隊隨即大敗,清國海軍基本上不再對日本構成威脅。到了1895年初,張之洞出了這樣一個主意:
「之洞意:擬購穹甲快艦數艘,合漢納根兩艘並趕造極快魚雷炮船十艘,再購極快公司船三艘改為運船,載兵兩千人、載煤數千頓(噸),隨之乘虛攻襲步隊登岸,或毀其臺炮、或殲其守兵、或焚其積儲。敵內地之兵大至及敵輪還救,則移攻他處。」(〈致督辦軍務處〉,《張文襄公選集》頁159)
簡單說,就是趕快造船買船,派兵襲擊日本本土(敵內地),引發日軍的後顧之憂。這當然是紙上談兵。海軍造艦、購艦均非旦夕可就,若要訓練堪用的艦艇兵與陸戰部隊,所需時日更加漫長,豈是嘴巴說說就可以把量能變出來?更何況是要在敵軍掌握制海權的情況下孤軍進攻?
等到締結《馬關條約》的消息傳來,張之洞又出了一些避免割讓臺灣的奇妙點子,其中一個是:
「惟有懇請敕總署及出使大臣,急與俄國商訂立密約,如肯助我攻倭,脅倭盡廢全約,即酌量劃分新疆之地或南路回疆數城、或北路數城以酬之,並許以推廣商務;如英肯助我,則酌量劃分西藏之後藏一帶地讓與若干以酬之」(〈致總署〉,《張文襄公選集》頁178)
換言之,就是以新疆或西藏為餌,誘使英俄脅迫日本廢掉和約。這個主意當然行不通。清國既然敗給日本,倫敦跟聖彼得堡對於北京朝廷的實力有幾斤幾兩,自然已經了然於心。假如人家真的認為西藏或新疆值得佔領,也認為國際局勢適合佔領,直接拿去不就得了,北京除了讓發言人出來唸稿抗議之外又能怎樣?英俄為什麼要為了取得這些地方而與日本為敵?明顯不值一哂。
接著,當日軍依《馬關條約》登陸臺灣進行接收,張之洞又出了這個主意給臺灣民主國大總統唐景崧:
「若本地土豪能馭眾力戰者,可即以臺北府城與之,令其駐守;許以封爵,世守其地,若日本之諸侯。」(《張文襄公選集》頁217-218)
上面這句話翻成白話就是:「如果你看有哪個土豪比較能打,就把臺北封給他當藩主,讓他當盾牌抵抗日軍吧」。這個意見有很高的娛樂價值,可惜沒能付諸實行,否則我們就可以看到臺北藩宣布成立了。
總之,張之洞有清流士大夫的典型壞毛病,非常喜歡出一些看似宏大、卻不顧現實可行性的「聰明點子」,要實際辦事的人照著作。如果事成,是張大人明見萬里;如果事敗,那就跟他沒關係。就像他在《馬關條約》簽訂後,授意劉永福留在臺灣抵抗日軍接收:「臺民留麾下守臺,正是豪傑立奇功、報國家之日」;等到劉大總統戰到彈盡援絕,他的說法就變成:「守臺之舉,出自閣下義勇;鄙人並未置詞」(《張文襄公選集》,頁200、228)
張之洞喜歡指點江山的這個特性終身不改。據說,後來李鴻章與八國聯軍進行談判時,張之洞又跳出來大力反對(事實上,辛丑和約能談成那樣已經很不容易了),李鴻章酸了他一句:「香濤作官數十年,猶是書生之見耳。」(張之洞字香濤)。這話傳到張之洞耳中,他惱怒回了一句:「少荃議和二三次,遂以前輩自居乎?」(李鴻章字少荃),與李鴻章的話前後呼應,形成天造地設的對聯(《花隨人聖盦摭憶》,頁202)。
此語出自傳聞,固然未可盡信,但現存的李鴻章往來信件中,確實有一封由李經疇(李鴻章的女兒)在八國聯軍期間寫給父親的書信:
「敵兵踞京開講,口眾我寡,吃虧自不待言…若輩(指張之洞、盛宣懷)明知事甚棘手,即竭其才智,豈能辦到好處?無非巧為撥弄,以見其心思精密,高出全權(代表)之上,落得置身事外,以大言結主知,收清議而已。」(《李鴻章張佩綸往來信札》,頁667)
雖然張愛玲從來沒有見過她的祖母李經疇,但這段文字卻似乎預示了後來張愛玲冷澈銳利的風格。由此可知,張之洞在八國聯軍期間,很可能又重演了指點江山刷流量的把戲。用李經疇的話來說,就是「以大言收清議」。
當然,這不是說李鴻章作的事情就對。李鴻章在甲午戰爭前後無疑有犯下許多錯誤,但以同時代的清國而言,他真的已經算相對具有現實感、也相對有責任感的實務官僚。他的判斷不一定正確,也會犯錯,但整體而言,還是比那些畫大餅的清流士大夫合理得多。伊藤博文曾在談判《馬關條約》時向李鴻章表示:「如此重任,彼(批評者)亦擔當不起,中國惟中堂一人,能擔此任。」(《馬關議和中之伊李問答》,頁46),此語或有挖苦敵手的成分,但也確是實情。
然而,撐持危局者要負成敗責任,因此承擔了最多的罵名;相對的,置身事外者不顧實際亂出主意,務為高論畫鬼最易,反而看起來像是「好人」,充分說明了社會評價的諷刺性。借用梁啟超的話來形容:
「(甲午戰爭)徒歸罪於李鴻章之淮軍不可也。而當時盈廷虛驕之氣,若以爲一殺李鴻章,則萬事皆了,而彼峨冠博帶、指天劃地者,遂可以氣吞東海,舌撼三山…吾之爲此言,非欲爲淮軍與李鴻章作冤詞也。吾於中日之役,固一毫不能爲李淮恕也,然特惡夫虛驕囂張之徒,毫無責任,而立於他人之背後,摭其短長以爲快談,而迄未嘗思所以易彼之道,蓋此輩實亡國之利器也。李固可責,而彼輩又豈能責李之人哉?」(《李鴻章傳》,頁99)
這段話雖然沒有指名,但自然是把張之洞也罵進去了。梁啟超對張之洞十分鄙視,說他是「浮華之人」,「要其所畫之策,無一非能言不能行。鴻章嘗語人云:不圖香濤作官數十年,仍是書生之見。此一語可以盡其平生矣。」(《李鴻章傳》,頁185)
雖然梁任公這樣說,但我還是想平衡報導一下。以清流士大夫的標準而言,張之洞真的已經算出類拔萃的人物。他的詩文構思佳妙,不愧是第一流的科舉菁英。在實務方面,他在湖廣總督任內銳意建設,雖有好大喜功之譏,但也不能說毫無建樹。
只能說,清流士大夫當中的佼佼者尚且如此,至於其他「氣吞東海,舌撼三山」的指點江山之輩,就更不用說了。
參考資料:
張之洞,《張文襄公選集》,臺灣省文獻委員會1997
黃濬,《花隨人聖盦摭憶》,秀威2014
《李鴻章張佩綸往來信札》,上海人民2018
《馬關議和中之伊李問答》,廣西師範2008
梁啟超,《李鴻章傳》,立緒2004
本文轉載自一個律師的筆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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