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本文撰於2020年7月30日,成就台灣寧靜革命的民主先生前總統李登輝辭世。作者有感於台灣民主化多年,社會不時出現懷念威權統治,或質疑民主政治的言論,有感而發!舊文新刊,猶然鏗鏘有力,回味繞樑!
在台灣,對於民主政治的質疑否定,大致可以分為兩個類型。一個是攻擊民主政治的道德缺陷,亦即「民主墮落淪喪論」。另一個類型則是質疑民主政治的治理成效,可以簡單稱之為「民主不能當飯吃論」。
所謂民主墮落淪喪論,是攻擊民主化讓財團跟某些「地方有力人士」(我就不說那兩個爭議性很大的字了)取得政治影響力。然而,這是一種虛構,而不是對歷史事實的形容。財團與地方勢力發揮政治影響,早在民主化之前就已存在。民主化充其量只是開啟了國民參與政治的管道,從而讓這些人也有機會循體制內的遊戲規則發聲而已。
這好不好是一回事。不過,除非這些人真的被法院判刑確定、褫奪公權,否則就沒有理由否定他們跟其他國民一樣,也有參與政治的權利。而這些人既然循體制內管道取得了一定的政治地位,執政者就不能假裝他們不存在,勢必要在相當程度上回應他們的訴求,求得妥協與平衡。實則,就連雅典民主黃金時代的偉大執政官Themistocles,其從政生涯也充滿了利益交換。如果這叫「墮落淪喪」,那只能說,不墮落不淪喪的民主政治,在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存在過。
當然,這一切利益折衝必須在法律的界線下進行。如果有人違法亂紀,那是證據足不足以定罪的問題,一切就照遊戲規則來走。然而,倘若以為不要民主化,這些「有力人士」就沒有發揮政治影響力的機會,那未免太過天真。事實上,沒有了民主體制下的監督制衡,他們才更有上下其手的空間。民主化對於「有力人士」所起到的作用,在更大程度上毋寧是「制約」,而不是「縱容」。倘若綿羊以為拆掉柵欄,自己在野狼面前就會更安全,那無疑是一種錯覺。
至於所謂民主不能當飯吃論,持此論者在吃飯方面通常都沒有什麼問題(至少我從來沒碰過)。說起來,這些人其實不是因為「沒飯吃」所以抱怨,而是因為打從心底不覺得一個可以對公共議題自由表達意見的環境有什麼重要,最好大家都在偉大領袖的率領下,一起照著五十年前的模式埋頭拚經濟。
但是,此輩卻沒有想到,和平跟安全從來都不是理所當然的狀態,專制的鎮壓機器也絕非永遠無所不能。如果不是因為民主化吸納了社會分歧,台灣大概早就已經陷入武力抗爭與恐怖鎮壓不斷升級的暴力螺旋(一如我們鄰居所要面對的狀況)。在這種情況下,少數人或許還是可以轉移到其他地方安享富貴,但大部分抱怨「民主不能當飯吃」的人,都得困在島上面對亂局。
到時候,不只沒有機會給這些人「拚經濟」,既有資產的價值也會大幅折損(也算一種打房成功?)。甚者,在抗爭與鎮壓、內戰與反內戰來回交替的過程中,整個社會勢必血流成河,這些人很有可能已經在混戰當中,成為歷史的犧牲品。
一言以蔽之:要不是民主化讓台灣躲過本來很可能會發生的暴力螺旋,許多人早就走上了比現在悲慘很多的人生道路。沒有讓這種情況發生,和平實現從專制到民主的轉型,這堪稱政治層面的藝術。然而,就是這樣一群在民主庇蔭下受惠至鉅的人,卻不斷抱怨民主不能當飯吃,痛恨讓他們得以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民主化功臣。這實在不能不說是一大諷刺。
只能說,要在歷史的驚滔駭浪中掌舵,讓船隻平安渡過危險的礁岩區,此舉唯有非常之人能行之。非常之人,處是非之地,行破格之事,自不可能面面俱到,攻訐謗議,在所難免。類似的爭論,在日後大概還是會持續下去,就如同梁啟超的形容:
「天下惟庸人無咎無譽…譽滿天下,未必不爲鄉愿;謗滿天下,未必不爲偉人。語曰:蓋棺論定。吾見有蓋棺後數十年數百年,而論猶未定者矣…有人於此,譽之者千萬,而毀之者亦千萬;譽之者達其極點,毀之者亦達其極點;今之所毀,適足與前之所譽相消,他之所譽,亦足與此之所毀相償;若此者何如人乎?曰是可謂非常人矣。」
梁啟超,《李鴻章傳》,立緒文化2004,頁2
本文轉載自一個律師的筆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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