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信傳》很有意思的一點,就是這部前傳與《屍戰朝鮮》本傳的對立性。兩者視角相反,卻又相互對應,共同呈現出朝鮮國家的不同面向。
《屍戰朝鮮》本傳是從王子的視角出發,來描繪病入膏肓的朝鮮國家。它的情節雖然殘酷,但就對朝鮮國家的態度而言,仍然維持正向的基調。畢竟,本傳的主角是王子,是國家體制的核心人物。
不是說本傳對於朝鮮國家沒有抨擊,確實有,化為行屍的王就是國家腐敗的象徵,線蟲寄生人體則是權貴寄生國家的隱喻。但作為本傳主角的王子,想的仍然是「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王子沒有要否定王國,只是想打倒奸臣、匡扶社稷而已。自始至終,他都是朝鮮國家忠心耿耿的成員。
至於前傳《雅信傳》的視角,則與高高在上的王子正好相反。雅信是來自最底層的「卑賤之人」,連「朝鮮人」都算不上,而出身自被朝鮮收編的女真部落。她的部落向朝鮮稱臣納貢,託身於朝鮮的保護。朝鮮則將這些女真人稱為「藩胡」,言下之意就是「充當屏藩的胡人」。
這是朝鮮在東北亞建立的朝貢體系,宛如中華天朝秩序的縮小版。這些「藩胡」是天朝秩序的邊緣人,活在族群之間的夾縫。女真陣營將藩胡視為叛徒,朝鮮卻也不把他們當成自己人。在一場邊境危機中,朝鮮官吏把本國軍隊犯下的女真人屠殺事件,捏造為藩胡所為。於是,雅信的部落遭到女真屠村,她失去了幾乎所有家人。唯一活下來的父親,則被女真人關押起來,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朝鮮官吏這個作法,等於是嫁禍給這些「充當屏藩的胡人」,好讓本國免於遭受女真報復。這一點,跟本傳中的朝鮮官吏屠殺壽望村人,利用新鮮屍體製成活屍抵禦日軍,可說是出自類似思維,都是為了保全大局而作出「微小犧牲」。至於犧牲的對象,同樣是被國家視若螻蟻的「卑賤之人」。
就此而言,雅信的藩胡部落,與本傳中的壽望村具有類似性質,都是國家的祭品。壽望村也好,藩胡部落也好,兩次屠村都是國家對於邊緣人的犧牲踐踏,也都在冥冥的因果循環下演變成後來災禍的起源。只是本傳敘事主要是從王子與官吏的視角出發,《雅信傳》的視角則更側重於那些被犧牲的人,尤其是小女孩雅信。
幸運躲過攻擊的雅信前往投靠朝鮮,被朝鮮軍營收留。不過,所謂「收留」也就是讓她活在豬圈而已(不是比喻,就是字面意義上的豬圈)。朝鮮軍方驅策她從事苦力工作,又不時把她派到鴨綠江的另一邊,執行危險的偵查任務。與其說這種「收留」是人道安置,不如說是榨取小女孩的利用價值。除此之外,還要忍受朝鮮軍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性侵(讓我想起先前韓國檢方起訴的軍官性侵脫北者案)。
總之,她在朝鮮被當成一個可以任意利用的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怨念越積越深。然而,以這種「怎樣利用都無所謂」的態度對待別人,遲早會要付出代價。終於有一天,成年雅信在偶然間發現當年屠村的真相,明白了族人實際上是被朝鮮出賣的事實。或者說,她早已心有懷疑,長年在朝鮮軍營隱忍不發,有部分原因就是要確認這一點。
走到這一步,蓄積已久的怨念化為潰堤的洪水。她雖然只有孤身一人,但卻有精湛的箭法,以及可以把死人變成活屍的生死草。於是,在月黑風高的復仇之夜,朝鮮軍營被她化為活屍橫行的地獄。至於雅信則身穿黑衣、手持弓箭,站在屋頂上俯瞰她痛恨的人陷入驚恐與死亡,宛如從夜空降臨的死神。
這位死神沒有在凌虐她的軍營毀滅後就停下腳步,而是繼續在鴨綠江兩岸徘徊,傳授生死草的使用方式。她知道,害人的好方法,就是主動把高風險的生物科技教給對方。怨毒之於人甚矣,雅信心中的仇恨之深,更甚於立志「我必覆楚」的伍子胥。對於她的怨念來說,一個軍營太小了,她恨的是整個朝鮮與女真。長期欺凌「卑賤之人」的朝鮮國家,終於要面對被犧牲者的反撲。
似乎有不少人在看了《雅信傳》之後,認為畫面太昏暗,但我卻覺得,這樣黯淡的景象,就是雅信所看出來的世界,導演只是把她的視角恰如其分呈現出來而已。畢竟,她的世界裡幾乎沒有光。這跟本傳當中朝鮮宮廷的輝煌華麗,形成鮮明的對比。
這不是一部看了會讓人舒服的作品,對於人性的黑暗面描繪很深,坊間評價似乎也毀譽參半,但我認為,《雅信傳》是一部超越本傳的傑作。
本文轉載自一個律師的筆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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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封面圖片擷取自Netflix Asia Youtube 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