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周公瑾」,最常讓人想到的大概是東吳的周瑜周大都督。但是在歷史上,還有另一個字「公謹」(字不同)的周姓人士,那就是在周瑜大約一千年後的文人周密。
周密(1232-1298)生於南宋末年,曾經擔任南宋的中級官員。宋亡之後,周密不願出仕元廷,於是隱居寫作,致力於描繪宋末的社會百態。在周密寫過的作品中,有一本名叫《癸辛雜識》的小書。由於他當時住在杭州的癸辛街,因此得名。
顧名思義,這是一本隨筆集,作者把他所知的各種資訊筆記下來,其內容包括政治、社會、民俗、園藝、醫藥、乃至於鬼故事,包羅萬象,無所不有。許多描述顯然是聽自人言,未必可信,但無論如何,他為後人提供了瞭解當時社會風貌的參考資料,而且他對當時人物的點評,亦有可觀之處。
周密對於宋末人物的評價,與後世的主流意見頗有出入。比如說,南宋末年的丞相賈似道,是被《宋史》列入奸臣傳的大反派,眾惡所歸。以周密而言,雖然也譴責賈似道「誤國之罪,上通於天」(頁67),但卻肯定賈似道具有相當才幹,認為他辦了不少棘手的難事,「凡此數事,世以為極難,而(賈)似道乃優為之,謂之無才可乎?」(頁68)
另外,周密特別記錄了一位幕僚的故事,從側面描寫賈似道的身影。這位幕僚名叫廖瑩中,進士出身,是南宋的藏書家、出版家,在賈似道主政時任其幕僚。1275年(宋德祐元年)蒙古大軍南下,賈似道兵敗失勢,部屬也紛紛散去,唯獨廖瑩中堅持追隨。1275年7月1日夜,廖瑩中「與賈公痛飲終夕,悲歌雨泣」,回家後服毒自殺,遺言「吾平生無負於主,天地亦能鑒之也」(頁77)。
在恩主身敗名裂後仍然不離不棄,置生死榮辱於度外,這在先秦俠客或日本武士當中不算罕見,但在科舉士大夫就是鳳毛麟角。不論賈似道有沒有罪,廖瑩中都有值得讚賞之處。在這種士道凋零的社會,賈似道卻能讓人「國士報之」,即使是個奸臣,應當也不會是庸碌之輩。周密的記錄,讓後人有機會看到歷史人物的其他面向。
對於「士大夫」這個在宋代興旺發達的群體,周密頗有微詞(儘管他也算是其中一員)。他對當時知識界給了這樣的形容:「凡是推動什麼施政,就要被罵跟萬惡秦朝沒什麼兩樣,動不動就給人扣上坑儒的大帽子」(「或少見施行,則必借秦為喻,動以坑儒惡聲加之」,頁66)。對於陳宜中這些宋末名動一時的清流名士,他的評價則是:「夷考其人平日踐履,殊有可議者,然同聲合黨,孰敢攖其鋒。」(頁135)。
在周密看來,當時的士大夫形成了一個不容批評的封閉性小圈圈。而且,很難跟這些人討論具體事情的對錯得失。周密引用了時人沈固仲的評論來形容這些人:「如果有人要整治財稅,就會被說是斂財;要強化國防,就會被說是老粗;要讀書寫文章,就會被說玩物喪志;要留心政務,就會被說是庸俗的官僚。」(「凡治財賦者,則目為聚斂;開閫捍邊者,則目為麄材;讀書作文者,則目為玩物喪志;留心政事者,則目為俗吏。」,頁169)。反正,什麼事都不能作,作什麼都有得罵。
在這些道學君子看來,什麼具體事務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事就是道德表演,沈固仲的原話是:「自詭其學為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號為賢者,則可以釣聲名,致膴仕,而士子場屋之文,必須引用以為文,則可以擢巍科,為名士…於是天下競趨之,稍有議及,其黨必擠之為小人」(頁169,這段應該不用翻譯)。於是,南宋朝廷就在士大夫的道德表演中,逐步迎向末日,「萬事不理,喪師亡國」(頁170)。
諷刺的是,到了末日來臨的那一天,在道德表演上最招搖的人,轉向也轉得最快。周密記錄了湖州一位地方官的事蹟:這位叫蹇材望的官員,在蒙古軍到來前,打了一面刻著「大宋忠臣蹇材望」的大錫牌,整天綁著牌子晃來晃去,還在身上帶著銀兩,上面寫著「發現我屍體的人,請幫忙埋葬祭祀,署名『大宋忠臣蹇材望』,這些銀兩是喪葬費。」(「有人獲吾屍者,望為埋葬,仍見祀,題云:『大宋忠臣蹇材望。』此銀所以為埋瘞之費也。」頁140)。
等到蒙古軍進城,大家都以為蹇先生已經壯烈殉國。孰料,蹇先生隨後就穿著蒙古裝束華麗登場,原來他早在前一天就已經預先出城投降,榮獲征服者任命為當地的地方長官(「既而北裝乘騎而歸,則知先一日出城迎拜矣,遂得本州同知」,頁140)。只能說,大宋忠臣的表演功力,真是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讀周密的文字,會讓人聯想到三百多年後的張岱。兩人筆下都有亡國遺民的興亡哀思,也都表現出對於日常生活的熱愛、以及對於諷刺情境的幽默感(不過張岱顯然比較會寫食記)。同樣的,生逢明末的張岱,也非常厭惡清流士大夫(東林黨),直斥「夫東林自顧涇陽講學以來,以此名目,禍我國家者八九十年,以其黨升沉,用占世數興敗。其黨盛,則為終南之捷徑…朋黨之禍,與國家相為始終。」(〈與李硯翁〉,收於《張岱詩文集》,上海古籍2014,頁318-319)。雖然「蕭條異代不同時」,但這兩人對於道德表演的厭惡,卻是前後呼應,彷彿似之。
當然,周密描寫的許多情節顯然是出自傳聞,不一定完全正確。單單是他在另一本《齊東野語》中記載朱熹為了陷害政敵,酷刑逼迫官妓嚴蕊作偽證,理學大師有沒有作過這麼齷齪的事?就引發了爭執幾百年的筆墨官司。不過,世界上許多事本來就晦暗難明。同一件事,故事版本往往有好幾個,不可能什麼事都有辦法fact check,即使check也未必就是fact。
無論如何,這些士大夫的眾生相,還是有點意思的。
註:以上引用《癸辛雜識》者,頁碼為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版
本文轉載自一個律師的筆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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