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達3個多月的三級警戒狀態,影迷們過了一個沒有影展、不能進電影院的炎夏。原訂要在暑假登場的金馬經典影展,主題是捷克斯洛伐克電影的黃金年代,搜羅多部蘇聯共產鐵幕之下拍攝製作,卻富精妙暗喻又獨特手法的電影,這些電影為歐洲電影史寫下流光溢彩的一頁。
萬幸的是,在錯過了一次認識捷克斯洛伐克黃金年代的機緣後,深秋時節在金馬影展中得以從更廣闊的角度來看「黃金年代」。影展首2日播映了香港導演陳果新作《鬼同你住》與《歡迎來到布達佩斯大飯店》導演Wes Anderson新作《法蘭西特派週報》,2部電影風格迥異,卻都從意涵和故事層次上展演了不同時空、不同文化背景下的good old days。
而對於good old days,之所以old,不只是因為「過去了」,而是因為被認為「回不去了」。「回不去了」,這句自2011年電視劇播出後就成了台灣流行語的台詞,如今註解了疫情之下所有人對於難再回歸往常的隱憂。而10年來,它不斷被應用在不同情境中,更一直是迎向21世紀後,對於舊時代的一種憂傷思念的戲謔說詞。
這種想念包含了已知的記憶還有未知的想像。曾活過上世紀的觀眾,會在電影中拾回自己的往日;而我們這些懂事時就已邁入21世紀的觀眾,是在電影中拼湊舊時代的圖像的。已知與未知、回憶與認識之間,其實存在著一些有趣的相互辯論,辯論著影像中這些黃金年代的記錄與再現究竟是一種對「回不去了」的驗證,抑或一種「永遠在回去的路上」的實踐。
《鬼同你住》中的錯過 是與黃金年代瞬間交會,再失之交臂
從表層現象來看,《鬼同你住》充滿了對香港現況的諷刺,居高不下的房價、劇烈變動的社會結構、底層人的生活型態,藏在餐館老闆為了壓低成本而少給一顆魚蛋的那碗粉裡,藏在死守住居不肯讓房仲賣屋的高佬鬼藏屍的牆裡,藏在一間間的「劏房」裡,藏在林正源邀請街坊鄰居一起「來去住豪宅一晚」營造低空屋率來抵抗空屋稅、挽救房市的「萬家燈火」裡。
從更深一層的意涵與形式來看,陳果偷渡了一些對香港電影的隱喻。過去香港非紀實電影中常見的濃厚市井氣息與不羈的作風,繁忙街道上流竄的塵囂、擁擠樓房與餐館間蒸騰的熱氣,隨邵音音飾演的Mommy從輪椅上屍變與大開殺戒,回光返照。在近幾年大量套路化的警匪、掃毒、愛情小品、勵志電影中,《鬼同你住》顯得與眾不同,散發著老觀眾熟悉的香港電影的老味道。
《鬼同你住》有如周星馳《回魂夜》(台譯:《整鬼專家》)與改編自李碧華小說的《迷離夜》的綜合,簡單粗暴、誇張怪誕的情節與表演、戲仿經典驚悚電影的手法,是那種混雜卻又和諧的港式喜劇電影風格。
只是隨情節推移,林正源父親對重慶老婆說的那句「你已經錯過香港的黃金年代了」,也像是對著畫框外我們這些年輕的一輩在說:「你們已經和香港電影最光輝的時刻錯身而過。」
《法蘭西特派報》的老派 是優雅攤開現實的苦難,輕輕書寫,然後闔上
至於背景隔了一座太平洋、時空隔了數十年的《法蘭西特派週報》,乍看是一本主攻中上階層菁英的雜誌,但少了些《歡迎來到布達佩斯大飯店》的繁複與華麗,多了些為站街女郎、綁匪、階下囚、廚子等等中下階層留的篇幅。其實Wes Anderson的精緻攝影風格之下,包裹著的是對於殘酷真實世界的揭露與關懷。如果《鬼同你住》是用形式偷渡了往日香港、香港電影的情懷,那《法蘭西特派週報》就是借記者之筆清晰紀錄了歐洲報章雜誌的風華。
地方誌記者寫自己在安威(Ennui)這座城市的所見所聞與城市的前世今生,寫暗巷、扒手死胡同、小便斗,偏偏不寫花店;美食專欄記者寫警官的廚師,卻是著眼於他們同在異鄉為異客的心境。這些,看在報社總編輯Arthur Howitzer Jr. 眼中多多少少有意見,但即使面對財務緊縮,要省成本、省時間,依舊誓言“I´m not killing anybody.”(我不會刪任何人的稿)。夾議夾敘、記者發揮洞察書寫所見其實才是報的最初,也標示著報的黃金年代。片中學運份子所以直言「報導中立本來就是荒謬的概念」,折射出的當然是話語權的爭奪,以及爭奪的權利和場域,它發生在文字書寫上,也存在於影像之中。
而《法蘭西特派週報》作為一部電影,一種當今正在壓縮文字生存空間的媒介,卻謙卑地借用了報章雜誌的結構。生活、藝術、學運、美食等等單元各自獨立,不強調用總編輯身故的具象故事情節來串連起所有片段,而是利用「脈絡」,利用那些抽象卻貫徹始終的意(內)涵,隱而不晦。
當然,Wes Anderson並非捨棄了影像的意義。除了那些不斷被稱頌卻早已是老調重彈的對稱、置中、3:4成像比例等等影像美學,真要說,《法蘭西特派週報》影像的獨特之處,大概是彷若複刻了19世紀尤金阿傑(Eugène Atget)巴黎街頭攝影作品的街景。它呈現出了邁向後現代之際,城市中表面生氣勃勃,實則空洞迷惘的狀態。演員的表演也與《鬼同你住》形成強烈對比,正視鏡頭、沒有明顯的表情,就像攝影術發明之初,被攝者對鏡頭的陌生與疏離感一樣。這種疏離感,放在《法蘭西特派週報》的脈絡中審視,似乎也暗示著文字的地位受影像挑戰,符號社會劇烈變動所招致的惶恐與憂愁。
因消亡而成為永恆
一部從敘事上隱喻香港與香港電影黃金年代的逝去,一部藉形式與鏡頭語言向文字、文字工作者與印刷媒介的黃金年代致意。年代緩緩遠去,但影像留下來了。而「比起魔術,電影更像是一種魔法」,魔術是特效、蒙太奇等技術、技法、工具賜予電影這種媒介製造錯覺與操弄認知的能力;但歸根結底,那種來自根源的、深藏在電影本身的生命力量:讓「當下」被留著——即便那些所謂的當下幾乎都是設計好的——才是電影的魔法。
每每提及這樣的魔法,都不得不提Fellini的作品《費里尼的剪貼簿》中,年老的Marcello與Sylvia再聚首,在銀光幕後頭跳起兩人曾在《生活的甜蜜》中午夜羅馬街頭跳的那支舞的一幕。兩人起舞的剪影與當年風華正茂的影像剪輯在一起,過去就被召喚到了現在,昭示著電影能剪的不只是畫面(魔術),還有時間(魔法)。
即便不少電影人對於數位抱持著懷疑,對它的「無實體」感到不安並排斥,認為膠卷才是電影的身(本)體,神聖不可侵犯。但難以否認、幾乎是帶著命定式悲劇色彩的事實是,正是這樣的無實體性,讓影像可以永不褪色,比過去膠卷時代更接近永恆。或許可以不客氣地說,就是因為數位的無生命,它得以不死,近似於佛家用語的「無生無滅」。
一個例證,是比較2020年底上映的數位修復版《美麗佳人歐蘭朵》以及1992年的膠卷版錄影帶。電影在膠卷播映後被擱置並遭鏽蝕、酸化而死,卻在2020年因數位修復而復活,且是活成了永恆。對應哈利大公對男寵歐蘭朵所說的那句“do not fade, do not wither, do not grow old.”以及電影從「死亡」講述到「新生」的章回體敘事順序,畫框內外形成精妙的雙關。
以影像作為漫長而永恆的道別與抵抗
《鬼同你住》和《法蘭西特派週報》標誌著某些事物的光輝終將褪去,但作為電影,同時也標誌著褪去的光輝將成為與當下不斷交織的記憶和歷史,將成為永恆。
不像《歡迎來到布達佩斯大飯店》中,男主角Zero坐在大廳緬懷著自己與Agatha的美好往日,還補充道即便只是“for a little while”,那種《昨日世界》式的訣別。《法蘭西特派週報》最後留下的一抹溫柔,是總編輯死後,報社記者們收拾著感傷,合力為他撰寫訃聞(在台灣的話應該就是「福壽版」)。這象徵著那句“no crying”不僅僅是編輯室的規矩,而是銘刻在編輯室內所有人心中的信條。
總編輯Arthur Howitzer Jr. 身上帶著布達佩斯大飯店裡那位風度翩翩的禮賓人員Gustave H.的氣味,也是所有至今仍對那些被遺忘或屏棄的精緻文化與文明、人倫綱紀懷抱堅持之人的化身。這些化身生存不易,但Gustave H. 把精神傳承給了當年的小門童Zero,Arthur Howitzer Jr. 傳承給了記者們,而電影也默默傳承著這些往日光輝。精神雖慢慢消亡,但至少現在還代代相傳。
「有生命逝去的地方,必定是有另一個生命將誕生的地方」,這句如幽靈般徘徊在《鬼同你住》中的台詞正好作為註解,註解黃金年代與精神的緩慢消亡,也註解黃金年代與精神的奮力喘息。
至此,已經可以說,陳果並不只是在弔唁香港電影的昔日榮景,是不懈怠地在為香港電影的未來振臂疾呼;而Wes Anderson寫下的其實不是一封訣別書,是一封獻給記者的情書。
這些電影封存住黃金年代,用魔法與魔術將過去召喚到現在、投影到未來,就是一手恆長地向似近若遠的往日光景揮別,一手奮力地爭奪傳唱黃金年代之音的話語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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