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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律師的筆記本】中斷的演化歷程:《海上傭兵》

圖/翻攝自一個律師的筆記本

《海上傭兵:十七世紀東亞海域的戰爭、貿易與海上劫掠》是史家鄭維中新出版的著作。嚴格來說,這不是一本新書,而是作者2012年在荷蘭萊頓大學的博士論文,但對我這樣的普通讀者而言,卻是首次有緣拜讀。其主要敘事始於1622年(荷蘭東印度公司進攻澳門失敗),終於1683年(鄭氏政權覆滅)。全書旁徵博引,精彩刻畫了鄭氏集團的興衰。我不是專業史家,就書中廣博的史料不敢妄評,只能簡單記錄一下自己的讀後感想。

 

在歷史上,鄭氏集團是一個很難形容的存在。十六、十七世紀的東亞,大陸帝國既無意願、也無能力有效管理海上貿易,讓討海人獲得了廣闊的行動空間,形成大型武裝商業集團。要說這些人是海盜?不能說全錯,他們確實有劫掠,但不如作者選用的「海上傭兵」一詞來得貼切。畢竟,他們的武力也會為出得起價碼的委託人服務,包括荷蘭東印度公司,以及大陸帝國在內。

 

就「海上持劍經商」而言,鄭氏並不是唯一案例,明代的汪直、李旦、或是出身香港南丫島的劉香,都曾經叱吒風雲。不過,鄭氏的特殊之處在於:他們武力的質與量遠遠超越一般「海盜」;而且,其貿易觸角遍及暹羅、巴達維亞至日本間的廣大地域(鄭成功甚至希望將業務拓展至孟加拉,頁414)。一個組織坐擁堪可敵國的武力與財力,又無法指望政府保護,最有可能的演化出路就是:佔領土地,自己開政府。

 

這是一種非常特殊的組織,集武力、貿易與民政治理於一身。若説普魯士是「一支擁有國家的軍隊」,鄭氏集團就像是「一間擁有軍隊與政府的公司」。在這方面,我認為鄭氏集團與荷蘭東印度公司不無相似之處(儘管在成熟度上仍然遠遠不及)。

 

然而,對於大陸帝國而言,像這樣基於海外貿易的政治勢力,是非常危險的異質性存在。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若有機會,就亟欲除之而後快。鄭芝龍這位「國際化菁英」雖然極富與歐日諸國周旋的經驗,但對北京朝廷的帝王心術卻缺乏透徹的認識,竟然以為「自己正在建立的全新貿易體系,對滿清君主也會發揮價值」(頁282)。於是,鄭芝龍相信了清廷「保持現有地位」(頁290)的許諾,覺得自己可以跟北京達成有效的和平協議,結果卻輕易被清廷誘捕,橫遭屠戮。

 

繼掌大權的鄭成功,與北京展開了漫長的戰鬥。儘管清廷以「我皇上定鼎以來,不耑用兵,德威所訖,無遠弗屆⋯即如孔耿尚吳諸藩封,無不榮膺茅土,專任一面,君臣之情,親於父子」這類統戰辭令相誘(《延平王戶官楊英從征實錄》,中研院1996,頁59-60),他卻終其一生不接受北京的招安。在大陸沿海領土被逐漸壓縮後,他寧可進行原本很有可能失敗的攻臺之戰,也不願意投降北京。

 

鄭成功的行為不能像某些小說家言那樣,單純用「忠於明朝」來解釋。他對明朝的個人情感,是個「千秋讀史心難問」的微妙問題,在此無需深究。重點毋寧在於:他瞭解鄭氏的存續基礎在於武力、貿易與領土的結合,也明白沒有武力保障的「和平」完全不切實際。即使要和談,也必需有武力支撐,否則任何和平承諾都毫無價值。正如清廷要淪為人質的鄭芝龍對他招降時,他對父親的答覆:「既失信於吾父,兒又安敢以父言為信耶?」(《延平王戶官楊英從征實錄》,頁34)。

 

簡言之,鄭氏的命脈在於海上貿易,而貿易要有武力保護;要維持武力,又必須要有領土。既然福建領土逐漸失守,趁軍隊還在時奪取福爾摩沙,就是戰略上值得一試的冒險。這跟「打造反清復明復興基地」關係不大,毋寧是海上商業集團的演化驅力使然。事實上,以當時的政治光譜,攻取臺灣反而才被許多人認為是「對大明不忠」。比如致力復明的張蒼水,就給忙於攻臺的鄭成功來了一番憤怒的斥責:「自古未聞以輜重、眷屬置之外夷,而後經營中原者…乃殿下挾有為之資、值可為之勢,而所為如此,則某將何所依倚!」(《張蒼水詩文集》,臺灣省文獻委員會1994,頁30-31)。

 

張蒼水顯然看穿了鄭成功的佈局:恢復中原是虛,遷往海外是實。一場宛如陸地哺乳類踏入海洋的演化歷程,隨之更進一步。一個立足海島、並向海外伸展軍事與貿易觸角的實體,已然初見雛型。到了鄭經的時代,臺灣政權甚至在1667年派兵登陸柬埔寨,攻打金邊的荷蘭東印度公司商館(頁454-458),仿彿是大航海時代歐洲海外用兵的翻版。從鄭經這一年寫給清廷的談判書信,可以窺見他連結海洋的願景:「今東寧遠在海外,非屬版圖之中,東連日本,南蹴呂宋,人民輻輳,商賈流通。王侯之貴固吾所自有,萬世之基已立於不拔」(頁470)。

 

不過,情況沒有這麼樂觀。鄭經死後,這個演化歷程還是在1683年被打斷(純屬巧合:這也是鄂圖曼帝國兵敗維也納、從此對歐洲威脅大減的一年)。鄭氏覆滅的原因很多,除了北京朝廷之外,東亞貿易環境的變化也至關重要,爰不一一敘述(詳參本書第14章)。説起來,歷史留給鄭氏的時間實在太少,既不足以把新移民整合為一個強固的本土社會,也來不及充分發揮臺灣的生產力(尤其是糧食,頁506)。施琅在澎湖海戰獲勝後,臺灣本島的抵抗從內部迅速瓦解,這本身就反映了鄭氏臺灣社會結構的脆弱性。

 

隨著鄭氏政權的衰亡,臺灣從大航海時代的貿易節點,變成大陸帝國的征服領地,貶至世界經濟價值鏈的邊陲。演化機緣一旦錯過,下一次出現類似的機會窗口,就要再等數百年。時至今日,我們仍然活在1683年的影響之下。撫今追昔,但恐今之視古,亦猶後之視今。臺島浮沉,在此一舉。作者在本書序文中有一段文字,寫得相當貼切:

「假想臺灣住民未能深切體認臺灣在全球化中的位置、留意外在結構性因素對世局變化帶來的決定性影響、察覺各項因素交互作用的種種後續效果,那麼,即使臺灣史家已盡責地對本身社會發展的記載,做到無限的精詳,也將無法洞燭先機,掌握住自由之鑰的關鍵契機。」(頁17)

 

(以上頁碼若未註書名,均指《海上傭兵》一書。)

 


本文轉載自一個律師的筆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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