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本文作者以古鑑今,闡述北宋狂熱於「收復失土」,以及輕賤條約義務的背信棄義之史實,再對比現今中共煽動民族主義來對外擴張稱霸,完全棄置國際貿易秩序規則和國際條約之責任。而那些當權者沉迷的權力擴張遊戲所正在招來的惡果,導致中共經濟快速崩壞,而最後仍還是那些不知覺醒的「韭菜」受害最深,誠為台灣新世代之殷鑑。
會有經濟學家提出「未來三十年是中國千年以來最好的三十年,上一次還得回溯到北宋」、「中國又重新回到世界技術的前沿上面」這種說法,這反映了一件事:北宋的經濟、文化、技術發展,被視為中華社會「軟實力」的高峰。
畢竟,連陳寅恪這種等級的頂尖史家,也曾經說過「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於趙宋之世。」(參〈鄧廣銘宋史職官志考證序〉)。這句「上一次還得回溯到北宋」不是亂說,而是知識分子精心打造的高級恭維。回溯北宋的意思,也就是把當朝捧高到近乎「千古一人」的歷史定位。
不過,陳寅恪的評價,是基於縱向的比較,亦即針對單一文明的前後時代進行評比。至於當代「經濟學家」的說法,則是把「縱向」變成「橫向」,說得好像北宋時代的技術水準,在當時位居世界前沿。
我對這個說法高度存疑。在北宋時代(十世紀後期至十二世紀初期),伊斯蘭世界的文化發展卓然有成,歐洲文明也興旺成長。放眼天下,儘管有層出不窮的人才,能否聲稱北宋帝國在當時位居「世界技術的前沿」?這一點,我未敢斷言,至少不認為有充分證據支持。這個說法,與其說是反映史實,毋寧更像是關於北宋的「美好往日時光」迷思。
話說回來,北宋倒確實有一個值得玩味的現象:那就是對於「收復失地」的情結,亦即拼命想要「收復」燕雲十六州(當代河北北部與山西北部,當時歸屬遼國)。
這個國恥迷思一直糾纏北宋的歷代君臣,幾乎與其國祚相始終,儘管從北宋建國一開始,就沒有統治燕雲這塊土地,但歷代君臣還是像嗑了毒品一樣,想方設法要「復中國往昔之疆」。
在北宋初期,宋太宗就一度「武力犯燕」,結果死傷枕籍、徒勞無功。在宋真宗的時代,宋遼兩國締結澶淵之盟,建立起長期的協議和平,並再次確認燕雲歸屬遼國的狀態,但北宋仍然對燕雲難以釋懷,不斷出現想要撕毀和約的政治人物。不尊重條約義務,是源遠流長的中華政治傳統。在這種思維之下,任何國際承諾都可以說成沒有現實意義的歷史文件,可以視局勢變化隨意解釋。
舉例而言,支持王安石變法的皇帝宋神宗,就是撕毀和約、「收復燕雲」的認同者。據《宋史》記載,宋神宗甚至一度為此準備開戰,卻被太皇太后(宋仁宗的曹皇后)潑了一桶冷水,太皇太后的說法如下:
「事體至大,吉凶悔吝生乎動,得之不過南面受賀而已;萬一不諧,則生靈所系,未易以言。苟可取之,太祖、太宗收復久矣,何待今日。」(《宋史》,卷242)
在太皇太后的壓制下,宋神宗只好把野心縮回去。不過,等到沒有人可以壓住想作蠢事的皇帝,而又出現貌似可趁之機,事情就會全面失控。宋徽宗宣和年間,金國興起,遼國衰退,北宋就決定撕毀條約,轉而與金國締結「海上之盟」聯手攻遼,藉機武力奪取燕雲。
北宋從澶淵之盟所建立的戰略平衡受惠至鉅,但卻親手打破了它。戰爭的結果是金軍勢如破竹,宋軍卻反而被強弩之末的遼軍擊敗,進而在金人面前暴露出自己的不堪一擊。
假如只是這樣,都還未必會導致北宋覆滅,但北宋卻還呶呶不休,吵著要金國「歸還」從遼國那邊征服的燕雲領地。甚者,北宋還挖起金國的牆角,勸誘已降金的原燕雲遼將張覺帶著土地人眾轉投北宋。等到金國興師問罪,卻又殺掉原已接納的張覺,把他的首級送給金國。
這是出賣投誠者的惡行,不但無法平息金國的怒火,反而讓燕雲軍民深感寒心。張覺雖死,金國的敵意卻不因此稍歇。
隨後,金國大軍南下,原屬遼國的燕雲宋軍守將郭藥師早已對北宋失望透頂,迅速轉投金國,北宋對此毫無辦法,先是議和、繼而又搞違反和約的小動作。
受夠北宋反覆無常的金國怒不可遏,再次進攻,金軍指揮官還對前來求和的宋使怒罵「爾家太上(指宋徽宗)事事失信」(〈南征錄彙箋證〉,頁126),完全失去了繼續談判的耐心。最後,金國索性直接讓北宋朝廷結束營業,史稱靖康之難。
這是追求「收復失土」追到亡國的故事。對於「收復失土」的情結,以及對條約義務的輕賤,是長年糾纏北宋朝廷的迷思,最終導致北宋覆滅。陳寅恪的著名詩句「誰締宣和海上盟,燕雲得失涕縱橫」,就是以這段歷史為背景。當然,陳寅恪在1945年寫下這兩句詩,背後有他對當時局勢的現實關懷,知者自知。
走到這一步,不論北宋的經濟成就有多高,都無法挽救國家。《清明上河圖》所描繪的繁盛景象,最終成為遺民回憶中的東京夢華。據說,金人押解北宋皇室離開汴京的時候,「宋廢帝望城奠別,伏地大哭,天地為愁,城震有聲。」(〈南征錄彙箋證〉,頁170)。雖然這是金國方面的記載,讀之還是讓人惻然。
但話說回來,北宋廢帝雖苦,最慘的終究還是平民,尤其是燕雲的平民。他們身處大國爭奪的第一線,被不同國家的軍隊來回肆虐。據宋金開戰前北宋方面的記載,燕雲當時的社會狀況至為慘酷,甚至連人肉都成了交易商品:
「是歲,燕山大饑,父母食其子,至有肩死屍插紙標于市,售以為食…牙兵皆骨立,戍兵飢死者十七八。上下相蒙,上弗聞知。」(〈宣和乙巳奉使金國行程錄箋證〉,頁9)
這是北宋的另一面,是繁盛華麗的《清明上河圖》裡面不會出現的景象。有些教科書或許會提到「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但卻鮮少提及這些民眾的苦難。
如果一定要說同情心的話,跟北宋的帝王相比,我還是會比較同情這些燕雲平民,儘管這些人大概不會寫漂亮的瘦金體書法、不會畫美麗的山水花鳥畫、沒用過精緻的汝窯官瓷;而且,歷史也沒有記載他們的名字。
以上所引靖康之難史料出自《靖康稗史箋證》,中華書局2010。
註:封面圖片翻攝自一個律師的筆記本
本文轉載自一個律師的筆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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