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意志堅強,似南山松樹鐵甲,任憑風吹和霜打,恆心永遠不改變。」1980年5月18日,韓國光州事件,1500名學生在朝鮮大學、全南大學等校門口高唱國歌,儘管催淚瓦斯一波波襲來,手中不堪一擊的碎石仍在他們手中混雜著汗水與血,狠狠被丟擲著、粉碎著。20日那天,對於400多名學生遭到拘捕的憤慨激起了20萬人不顧一切的反抗,沿著錦南路貫穿整個光州的車流車燈閃爍宛如夜晚繁星,喇叭低鳴不息,聲聲悲泣。做為前導的公車甚至有人在車頂揮舞著大幅韓國的國旗,表揚著韓國政府提槍殺死手無寸鐵的人民的勇氣。計程車一邊衝破軍隊的攻防,民眾的怒火在另一頭延燒至未報導「光州事件」的MBC電視台,直至深夜仍澆不熄的火光點燃了整個光州。
「在你死後,我沒能為你舉行葬禮,導致我的人生成了一場葬禮。就在你防水布包裹、被垃圾車載走以後,在無法原諒的水柱從噴水池裡躍然而出之後,到處都亮起了寺院燈火。在春天盛開的花朵裡;在雪花裡;在日復一日的黑夜裡;在那些你用飲料空瓶插著蠟燭的火苗裡。」--《少年來了》
攻佔軍械庫人民武裝 全斗煥下令實彈鎮壓
21日,臉上裹著白色毛巾的人們終於得到軍械庫的武器,右手緊欑左心口的快要滿溢出來的熱血與鬥志,左手瑟瑟把持著裝滿彈藥的重量。還沒看清來時人的面容,一縷縷血霧卻突然升起,原來,周遭的陽台都滿是埋伏。「後退!快後退!軍隊在掃射!」來不及轉身的人跳動的心口中彈、盈滿自由思想的頭部中彈,還來得及轉身逃跑的人背負著眾人希望的背部中彈,還想掙扎著繼續奔跑的雙腿中彈。他們不知道,全斗煥下令允許實彈武力鎮壓的同時,軍隊的彈藥量是人民的兩倍之多,毫無勝算。
一個個青春的靈魂,隨著硝煙的白霧飄散,而捏著耳朵毫無目的逃竄的人們,他們哭號著、尖叫著、恐懼著,連回盼一眼兇手的機會都沒有,尋一次自己的同伴是否安全逃出的餘裕都奢侈,只能等著在尚武館中一一揭開蓋著白布的泥濘、滲著血的屍首,或者等到十多年以後的白骨在某一處秘密的山林中被挖掘、被清掃而出。
其中倒地的不只是高舉著「開放民主自由、全斗煥下台」的大學生,還有許多身穿黑色中學制服的中學生。這些瘦小而活潑的身影,穿梭在擁擠的人群之間,還沒能體會到死亡的恐懼,就一個個倒臥黑紅混雜的血泊之中。可能在他懷抱滿滿理想出門的前一刻,溫柔的母親還叮囑著今晚六點要準時回家吃飯,卻不知道,她再也等不到他回家的那天,甚至到現在仍每天準備著六點的晚餐,盼著他蛻去40年前的青澀,滿臉滄桑卻依然神采奕奕的返家,就像40年前他揮著手帶著微笑離家的模樣。
黎明的升起 數千名被消失的市民去哪裡了?
混亂和絕望延續數日,直到26日,坦克進入光州準備清掃,儘管有六四天安門中「坦克人」的現身,仍也無法阻止坦克的輾壓。高速揮舞著雙手將物資送上抗爭車輛的身影消散了,拍著手遞上用頭盔裝的清水那簇擁車邊的人們少了,在路邊用顫抖的雙手捏著只有白米的抗爭飯糰的媽媽、姐姐們也不見了。28日清晨,若似地雷般四處此起彼落的爆炸聲響不絕於耳,人們的手彼此綑綁被列成如蟻群般的隊伍,槍托壓著每個臥倒的身體,緊縛在軀幹上的四肢被硬挺的軍靴在鏡頭無法捕捉的角落來回踢擊著。早晨,數千名市民在這個城市中銷聲匿跡,在車隊駛離的陰影中,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否將遭到刑求,是否會遭虐後逼供入獄,是否在無聲的夜晚裡被一陣火光長眠在沒有人知道的泥地裡,是否還能夠踏著來時路踉踉蹌蹌回到滿目瘡痍的家裡。
在光州事件超過11天的抗爭當中,韓國官方發布的死亡人數為191人,518紀念財團登記發放補償金的死者卻超過240人,加上失蹤、傷殘,則超過4300人。當初用垃圾車載運到山林中拋棄的屍體,隨處用火焚燒的屍體,埋藏在關押處地底的屍體,這些人們,我們應該算在哪裡?外界相關團體曾稱,真正的死亡人數,約1000至2000人,也許,他們就在這些未知的數字裡等著我們有一天將他們已經幾近灰的白骨安葬、歸家。
時隔30餘年的2017年,時任韓國總統的文在寅終於在當年5月18日的紀念儀式上,承諾將全力調查光州事件的真相,紀念「五月精神」。今年5月18日的紀念儀式上。文在寅也說道:「我們必須揭露民族暴力的事實,例如確定開火指揮官的身分,戒嚴部隊對平民的屠殺,直升機開槍的真相以及對隱藏和操縱的懷疑。光州以崇高的勇氣和奉獻精神展示了何為國家的主人。為了世界共同享有的自由價值和合作的秩序,我們必須記住五月份全南省政府面前的廣場。」
紀念典禮上的傷疤 民主化的推動真的成功了嗎?
1980年5月27日凌晨4點,最後的鎮壓行動在一個小時零二十分鐘內結束。黎明,在戒嚴軍槍支處的昌南省辦事處的公民們已經做好了覺悟,這些滿地血腥的殘留物將打開一個更美好的世界:「也許今天我們失敗了,但也將是明天的勝利。」對著切的方正的墓碑和多年不變的遺像,還有許多的眼淚沒有流盡,無數的思念與悔恨說無人聽。時隔40年,韓國的人們真的在已經自由的社會裡覺醒了嗎?
「5月18日不是民主運動,而是暴動。」韓國極右派作家지만원(音譯:池萬元)在5月18日中的紀念儀式中如此說道。為韓國右派保守主義勢力的未來韓國黨發言人趙秀珍也以個人身分參與紀念活動,並抨擊未受邀參與紀念活動:「我不知道為甚麼在這樣有意義的活動中,還要分『你這一邊』、『我這一邊』。」似乎,在韓國內部仍有許多未解的情結仍在彼此拉扯著,就像台灣在面對二二八的傷痛時,仍有人不清楚多年來的舊事為什麼還要一再重提,仍有人覺得,這一切只是政治議題的炒作而已。
其實,現在還坐在墓地前,白髮蒼蒼老淚縱橫的父母們,他們在等的難道是自由、是民主嗎?也許不是,他們真正想要的或許真的只是還能抱一抱自己有燦爛人生的孩子,享受一起吃頓飯的時光,互相分享著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就像現在安然而自在的我們一樣。不停地寫下不要忘記他們,是為了不讓他們用無數破碎的心換來的死亡飄散如煙,將他們以生命點燃的火光繼續照亮前行的艱辛路途,也是為了不對不起這些流了數十年的眼淚和那反覆如一日的自責。
當年還倒臥在廣場上的屍體至今還在腐爛著,我們卻快忘記了這些用血一筆筆勾勒的來路。韓國在一路上民主發展的途中與台灣似有許多雷同的畫面,那些列成隊的軍隊,遊走在街頭盤查身分證件的士兵們,都好像一種不會消散的冤魂盤據在這些記憶當中。我們沒辦法挽救逝去的靈魂,但卻能夠讓他們在我們的現實中重生,透過一點點地探究和傳頌,我們追究、我們控訴、我們祭奠,避免同樣無數的靈魂再次被毫無反抗之餘的暴力消滅。
如今的香港,就是台灣曾經的二二八,韓國的光州。面對相似的傷痛,其實我們都有被賦予的那部分頑抗的基因,才因此得以存活至今。光州事件已四十年,而台灣的二二八更是超過七十年,保有真實傷痛的人漸漸凋零,就像微弱的殘燭僅存的半透明火光,在時間的風中飛舞成淚花,借記憶的雙手,我們勉強織成一座柔軟的牆。但若我們不備其患,那獨裁和專制的氣息仍會透過手中的細縫穿透而來。唯有緊緊相依讓我們結合成生命的共同體,唯有繼續延續用故事和真相編織的牆,才能讓十多年的眼淚不再蒸發而消散。過去了,不代表它應該被遺忘,就算忘記了,也不意味它不存在,他們都是曾經活過的人,我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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