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與你共戴的手銬 說是天空的比翼鳥
下面與我同繫的腳鐐 說是地上的連理枝
難怪鐐銬,一旦失去囚犯 一切感到唏噓,淒涼莫名
〈鐐與銬〉曹開(政治受難者)
台灣知名詩人曹開(1929-1997),自號「小數點」,台灣彰化縣員林人,豐原商業專修學校畢業。台中師範學校肄業期間,因白色恐怖事件牽連羅織而遭到逮捕,隨即依叛亂罪判處十年徒刑。
1951年,台灣警備總部將曹開送往綠島,日日勞動、「感訓」與禁閉,長達十年。在此監禁期間,他開始從事創作,並嘗試「以數學入詩」的創新風格。1959年出獄後,他寫作不綴,卻獨守形影,客觀環境上不容他自由發表的機會。直到晚年,偶然地受到鼓勵,遂放膽將作品公開,這才逐漸受文壇注意。繫獄期間,他獨創的「數學詩」也由此而為台灣文學開闢出一條嶄新風格與寬廣的哲理詩學之路。
蔡英文:用最誠懇與謹慎的態度,來處理過去的歷史
威權時期的政治犯及思想犯,在現今台灣社會總被尊稱為「政治受難者」,在諸多場合也被稱呼為「前輩」,此一稱謂之何來似已不可考。我猜想,一方面是這一大批當年的人權被侵犯者如今都已垂垂老矣,禮貌上以「前輩」尊稱實不為過。在社會氛圍上,也似乎稍稍補償曾經「受損聲譽」的心理效應。整體形式上可視之為「轉型正義」的一種行為外顯。
總統蔡英文在2016年以大贏300萬張選票的勝利者姿態,於當年5月20日就職演說中昭告國人說:
新的民主制度要能夠上路,我們必須先找出面對過去的共同方法。未來,我會在總統府成立真相與和解委員會,用最誠懇與謹慎的態度,來處理過去的歷史。追求轉型正義的目標是在追求社會的真正和解,讓所有台灣人都記取那個時代的錯誤。
我們將從真相的調查與整理出發,預計在三年之內,完成台灣自己的轉型正義調查報告書。我們將會依據調查報告所揭示的真相,來進行後續的轉型正義工作。挖掘真相、彌平傷痕、釐清責任。從此以後,過去的歷史不再是台灣分裂的原因,而是台灣一起往前走的動力。
千呼萬喚始出來的「促轉會」
2017年12月5日,立法院三讀通過《促進轉型正義條例》;
2017年12月13日總統府公布「國家人權博物館組織法」;
長夜漫漫,雖然所遭遇抗拒阻力極大,但是在各方人士努力奔走與游說溝通下,歷經近6年籌備的國家人權博物館,終於在2018年正式成立,並於同年5月17日、18日分別於「白色恐怖綠島紀念園區」、「白色恐怖景美紀念園區」隆重揭牌。
「白色恐怖綠島及景美紀念園區」舉行揭牌儀式時,小英總統親臨主持,她當時致詞說:「這裡不僅是台灣白色恐怖的歷史縮影,也是反省國家威權統治、剝奪人民自由人權的具體場景。」小英總統也殷殷期許國家人權博物館,強化人權教育能量,面向社會大眾,並協助各政府機關推動人權教育。她當時驕傲地說:
這是亞洲第一個以不義遺址為主軸成立的人權館,台灣未來將以人權外交與世界交流,讓世人知道我們是積極反省、實踐人權的國家。
2018年5月31日,「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下稱「促轉會」)也終於正式掛牌成立。畢竟在形式上,小英總統已實踐了她的競選諾言之一,台灣社會總算能夠在政府的力量上推進到這一樁艱巨且浩大的道德工程之人權進程裡。
舉行人事佈達暨揭牌典禮當天,小英總統照例出席致詞時也表示,台灣過去的轉型正義工作只停留在發放補償金或回復名譽證書,但沒有釐清加害者的責任,「促轉會」成立之後,終於要走出這個困境。「這是我們要跟威權時代,做個了斷的時候。只有跨出這一步,台灣的民主才算真正的鞏固。」
蔡英文:鞏固民主,我們要跟威權時代,做個了斷!
按照小英總統的昭示,「促轉會」的成立,其終極目標即是「我們要跟威權時代,做個了斷的時候」。此一曾經是「不可能的任務」之重擔大責完全落到了這個「行政院治下的二級獨立機關」上了。
我個人忝為末代政治犯,曾在1990年6月24日自美搭機返國,卻於入境時被押捕。當時各大媒體大肆報導:「海外流亡人士陳昭南回到闊別廿一年的台灣,一踏入國門(桃園機場),就有卅多名情治人員嚴陣以代;經卅分鐘偵訊後……隨即押附土城。」
那是我有生之年首度(也是唯一的一次)被丟進囚籠中。而,在獄中等待審判,我除了唯一一次的親身體驗「被羈押」的囚徒境遇,也在囚房對人性所必然形成的陰翳氛圍下,盡情放縱自己的思想與情緒任性的無限泉湧!
據事後被告知,我的被捕入獄,曾引起前總統李登輝的震怒,或許因此才只關押了5天就被釋放了!後來即戲稱為「五日政治犯」。這樣的短暫關押,跟一批批動輒10年20年乃至30年以上的政治犯前輩們,當然無可比擬,簡直連小巫見大巫都搆不上一根小小指頭的份量。
蔡英文:對不起,讓你們久等了!
因此,當2003年通過「依戒嚴時期不當叛亂暨匪諜審判案件補償條例」而開始發放給政治犯前輩的「補償款」時,我雖也在被補償的名單之列,不免心虛而「無顏」前往領取。
憑心而論,「促轉會」在這兩年多的短短時間裡確實很努力地拚了命在跟時間賽跑。先是在2018年10月5日以國家立場公開宣告長年承受污名的政治案件當事人「事實上無罪」,小英總統也親自到場向受難者和家屬致意道歉:「對不起,讓你們久等了!」復於是年12月9日公開舉行第二波白色恐怖有罪判決撤銷公告儀式。
對多數已年邁多病的政治犯長輩們當然是個「遲來的正義」,也算是對於生命晚境的一種可堪自我療癒的安慰劑。不過還是有部分政治犯們並不領情。施明德的夫人陳嘉君女士 即在2019年05月31日《被洗澡的感想-回應促轉會公佈的撤銷有罪判決名單》發文寫道:
剛剛我的孩子聽到時笑說:「哇,促轉會把我們變乾淨了,好像剛洗完澡是嗎?好好笑。好像我們一直都是沒洗澡的髒鬼。哈哈!」真荒謬。
不管在什麼時代,我們都是無罪的,榮譽的。有罪的,不義的是時代本身,否則我們要做什麼「轉型正義」呢?不義的是掌權者,該覺得羞恥的是政府,該好好反省的是我們所有人,施明德是反抗者,他義無反顧地去做他覺得該做的事,是個受到不義對待的良心犯。
受難者及其家屬面對「補償」兩字,是多大的羞辱!
就現實面來看,這個「恢復名譽」的「遲來的正義」並不是終點,反而是另一個更艱距工程的起始點:「我那段被無端剝奪的生命青春只換來這一紙『撤銷判決』的公文嗎?」政治受難的前輩們只能如此唏噓仰嘆!
政治受難者關懷協會榮譽理事長蔡寬裕前輩早在2015年時期即曾高聲吶喊:只要「補償條例」未正名為「賠償條例」存在一天,「轉型正義就必然淪為空談」。
「受難者及其家屬面對『補償』兩字,是多大的羞辱,一條命、漫長的黑牢歲月,好像土地被徵收受到補償般的輕輕帶過。」台灣駐德大使謝志偉也曾如此感嘆!
既然判決撤銷了,名譽恢復了,前科也塗銷了,這代表國家承認了過去被關押、監禁與槍決的所有生命青春都該歸屬於冤屈,假設這是像小英總統所再三強調的「我們要跟威權時代,做個了斷」,或如果像更多政壇人士都總愛奢言的「台灣是個法治國家」(抱歉,包括「促轉會」的某些人士們公開所言),那麼這所有過往的冤屈之災難是否就該「依法」進行總清算?
既然都認定要「依法」清償冤屈,最現成也最合理最具正當性的可援引的法律,當然就是《刑事補償法》。然而,很可惜的,「促轉會」竟然會化簡為繁,另行制定了「財團法人威權統治時期國家不法行為被害者權利回復基金會」來處理後續的此一任務。
誰忍心無視於貧病交迫中的「政治受難者」?
由上舉該法所公開的說帖末段文字所敘:「轉型正義的精神,在於面對不義過去、反省體制,透過看見國家所行之不義,避免歷史重演。再藉由回復並賠償被害者受損之權利,以促進社會和解。」看似義正詞嚴,正氣凜然的字面,卻無意間為「促轉會」埋下歷史性的「無法洗白的染毒污點」。
首先,既然要經由「轉型正義」過程中去勇敢「面對不義過去、反省體制」,而「很具誠意」地將「補償」字義上的污辱性「姿態」,徹底修正為「賠償」的「謙卑態度」,「促轉會」只消依據上引的《刑事補償法》即可讓所有歷史問題恢復正常,從而贏得皆大歡喜的結局。不意,「促轉會」卻又沒事找事,弄出一個特別條例來專門處裡這統治歷史的棘手共業!
誠然,經由司法程序必將導致曠日廢時,反顧政治受難前輩們都已步入暮年,而且還都因為受難冤屈過程而致使多數人陷落在貧病交迫的生活困境中。「促轉會」為了爭取時效,期能加快賠償進度,所以才考慮制定「特別條款」,期使政現存的治受難前輩們能夠在有生之年盡快得到最貼心的賠償金,並藉之稍稍改善各自的困頓生活窘境,其用心絕對可以理解與按讚。
「政治犯」無端被拉進「討價還價」的拍賣市場?
然而,不論有意或無意,「促轉會」諸君子們所端出來的這草案,卻意外地將原本所營造的這一群備受尊敬的「政治犯」前輩們之悽惶顏面,集體拉進一個「待價而沽」或「討價還價」的拍賣市場?這就完全悖離初衷了!
果然,草案一公布,群情譁然。我這最微不足道的「5日政治犯」竟然會為此而接到上百位前來訴苦的前輩們之私訊。
事不疑遲,為此,我從立法院和行政院多方探詢何以「促轉會」會傻到自找麻煩去推出如此引火自焚的爛招。之後將所得到的資訊綜合做出判斷,基本可歸結為「奉承旨意」,所以「促轉會」是無可奈何的。果如是,這問題就大條了!
依據《促進轉型正義條例》第12條規定「促轉會應依據法律,獨立行使職權。」試問,既明定「獨立行使職權」,則何來「旨意」可「奉承」?或問:「促轉會」的上級可曾下達何等「旨意」?究竟是上級單位的行政院的「誰」來下達此一旨意?
政治犯賠償金的計算公式:「關押越久賠償越少」?
還更荒唐的,根據我手上拿到的一份制定「威權統治時期國家不法行為被害者權利回復條例」草案,及該單位在北中南所召開的三場說明會之資料之「草案附件一」 表格,只消用最簡單算數公式去計算,竟然浮現出一個無法想像而且極其難堪的結果:關押越久的政治犯所能領到的賠償金反而越少。
根據該草案所列「賠償標準」所列計算公式如附表:
按照「促轉會」承辦人員對外說明:基於國家財政困難(這也算是理由?),因此「侵害人身自由之賠償」預算金額只能以200億為上限(另編列30億元做為歸還財產沒收之預算,合計預算總額為230億)。
不圖修正前人的錯誤就是行政怠惰的邪惡
惟,上表所列出之計算結果之對照,其實跟「國家財政困難」毫無關係,而是該草案完全沿續前朝所設計的計算公式根本不符合公正公平公義的準則。如果「轉型正義」的主事者們願意容忍「關押越久賠償越少」的不正義結果,則請問「促轉會」諸君子們,良心能安嗎?台灣此刻進行的「轉型正義」的大工程下,歷史究將如何書寫?高懸道德情操的單位同仁們,拚了命地努力了這兩年多的成果,甘願俯首於已經明知的「不正義」錯誤之重大瑕疵下還能睡得安穩嗎?
面對前朝此一巨大行政瑕疵,「促轉會」基於勇敢承擔的道德勇氣理當不懼不避,直接揭示先前公式的不合理並徹底砍斷重來才是。奈何,負責此一重大任務者卻總要以「有其所本」作為行政怠惰的推諉理由,不敢及時懸崖勒馬自行糾正此一污點,任令其繼續錯下去,不僅徒然讓「促轉會」整體陷入誠意的曲解,很可能因為此一計算公式的失誤,而使得本來極為良善的美意引來怠惰與官僚習氣的怨氣沖刷,甚至導致「為德不卒」的歷史評價。
俗云「不患寡而患不均」,而從所附表列去對照,即使連數字白痴都輕易看得到其中「關押越久賠償越少」的「不公平」之分配機制吧!
也或許,荒謬的白色恐怖年代所製造出那麼多荒謬的前輩人生,則,荒謬的「轉型正義」毫不思維地延續其荒謬的賠償計算公式,也算是一種荒謬的道德正義之傳統態度麼?
「促轉會」諸君子們請秉持推動「轉型正義」的初衷和道德勇氣,大膽站出來表態吧!
暫且節錄一段出版於2015年10月的套書《記憶與遺忘的鬥爭》第五章〈國家對受害者的賠償/補償〉吳乃德博士所曾書寫的感嘆:
值得社會加以關注的第三點是:負責白色恐怖受告者賠償工作的政府機構「戒嚴時期不當叛亂暨匪諜審判案件補償基金會」,其運作和行事作風引起社會諸多非議,主要是資訊開放程度極低,運作效率不彰、政府每年投入大量的人事與行政經費,工作成果卻非常有限, 領取高薪的基金會成員甚至被立委譏為肥猫。台灣民間真相與和解促進會也曾數度撰文批評。基金會的表現讓轉型正義這樣一個高度道德性的政治工作,帶有太多官僚和營私的氣息, 是臺灣補償受害者美中不足的地方,也大為辜負了社會對補償受害者所凝聚的共識和美意。也因此儘管基金會董監事等成員一再爭取永續經營,但仍在二〇一四年結束運作,未能如同二二八事件紀念基金會一般,轉型成為常設型的基金會。
漢娜鄂蘭:邪惡來源於思維的缺失!
深具道德情操感的「轉型正義」這大工程,本來就是吃力不討好的工作,職是,對「促轉會」的所有工作成員,我們向來都敬佩有加,也從不忍有隻字片語的苛責。只因這次由「補償」轉型為「賠償」所沿襲(抄襲)前朝計算公式的嚴重錯誤(怠惰),對於未來「轉型正義」的正當性之歷史論述必將形成一個大笑話,乃至留下千古重大遺憾。
是故,細思再三,乃毅然振筆敲響警鐘,期許「促轉會」諸君子們能迴盪再迴盪,萬萬不可因圖於一時的「方便行事」,或「不敢」修正前人所犯的錯誤,甚至無奈地「秉承上意」而不小心留下如此污名,則再純正的使命感也終究難逃「平庸的邪惡」之頂戴。
文末,隨手節錄一段哲學家漢娜鄂蘭的名句送給「促轉會」諸君子,並倚之共勉奮進。
邪惡來源於思維的缺失。當思維墜落於邪惡的深淵,試圖檢驗其根源的前提和原則時,總會一無所獲。邪惡泯滅了思維,這就是邪惡的平庸性。
Evil comes from a failure to think. It defies thought for as soon as thought tries to engage itself with evil and examine the premises and principles from which it originates, it is frustrated because it finds nothing there. That is the banality of ev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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