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鄭芝龍的敗亡,說來頗具諷刺意味。這位出身「海上武裝商業集團」的實力派人物一方面擁立南明隆武帝,藉以自抬身價;另一方面也跟清廷暗通款曲,希望能以北京代理人的身分坐享榮華富貴。
1646年(清順治三年),清軍攻閩。在清軍抵達前,鄭芝龍就先以防範海盜為由,撤走了福建對外關隘的守軍。於是,清軍得以在「仙霞嶺空無一人」的情況下攻進福建(《爝火錄》卷十五)。至於「防範海盜」這個藉口,自然是鄭先生的黑色幽默了。要說海盜,當時福建還有比他更大的海盜嗎?
清軍進入福建之後,隆武帝殉難,但鄭芝龍擁有的兵力仍然可觀,《爝火錄》說他這時握有「樓船尚五六百艘」的艦隊,《明季南略》的形容則是「軍容烜赫,戰艦齊備,炮聲不絕,響震天地。」雖然未可盡信,但也可以想見鄭軍的聲勢。
於是,清軍指揮官博洛貝勒就選擇訴諸懷柔統戰,發了一封賀電…不,邀請函給鄭芝龍,請他到清軍大營共商國是,還表示已經鑄好了「閩廣總督」的官印,就等他前來享用。
鄭芝龍見信心情大悅,拿著貝勒爺的這封書信到處招搖,甚至還聲稱想作清朝官的人,可以來找他開價(「誇投誠之勛,猶持貝勒書招搖,得官者就議價。」參《明季南略》卷十一)。當時在他心中,大概也覺得自己獲得了別人苦求不得的「善意」吧。
不過,明鄭陣營內部的反對聲浪很大。重點還不只是你要通敵求榮,而是你通敵恐怕也求不了榮。作為立基於海洋的政治勢力,一旦進入陸權帝國的羅網,會有什麼後果?可想而知。許多人力勸鄭芝龍不可投降,應該運用海軍實力保持自主地位:「其子弟皆勸芝龍入海,曰:『魚不可脫於淵』!不願降」(《明季南略》卷十一)。
持書招搖的鄭芝龍聽不進這些反對意見(不知道有沒有罵別人忌妒他?若有也不奇怪)。他似乎真的相信,自己經營多年的網絡對於北京有高度利用價值,一定可以安享富貴。就這樣,鄭芝龍前往福州的清軍大營,「謁見貝勒,握手甚歡,折箭為誓,命酒痛飲。」(《明季南略》卷十一)。
過了三天飲酒作樂的日子之後,鄭芝龍被清軍綁架,從福州押往北京。至於在閩南安海鎮的鄭家,原本以為投降之後就可保平安,也遭遇清軍的攻擊:「芝龍既降,其家以為可免暴掠,遂不設備。大清兵至安海,大肆淫掠。」(《爝火錄》卷十六)
鄭家的幸運之處在於,鄭芝龍還有一個不聽話的兒子鄭成功,沒有跟著父親一起束手就擒,並且迅速重整了明鄭的旗鼓。否則,明鄭集團早就被一網打盡,後來的歷史軌跡也將大不相同。至於那位被小說家言形容成「平生不見陳近南,便稱英雄也枉然」的人物,更沒有出場機會了。
在接下來的餘生之中,淪為人質的鄭芝龍變成清廷的工具,屢次對鄭成功寫信招降。從鄭成功的覆信,可以看出他對北京招降的強烈質疑:
「清朝…既失信於吾父,兒又安敢以父言為信耶?當貝勒入關之時,父早已退避在家,彼乃卑辭巧語迎請之,使車馬不啻十往還,甚至啖父以三省王爵。始謂一到省,便可還家;既又謂一入京,便可出鎮。今已數年矣,王爵且勿論、出鎮且勿論,即欲一過故里,亦不可得。彼言豈可信乎?」(《從征實錄》,頁34)
「大抵清朝外以禮貌待吾父,內實以奇貨視吾父。今此番之敕書,與詔使之動舉,明明欲借父以挾子,一挾則無所不挾,而兒豈可挾之人哉?且吾父往見貝勒之時,已入彀中。其得全至今者,亦大幸也。萬一吾父不幸,天也命也,兒只有縞素復仇,以結忠孝之局耳。」(《從征實錄》,頁54)
顯然,鄭芝龍的下場帶給鄭成功一個教訓:那就是絕對不要相信北京的統戰條件。北京之所以會有所許諾,那是要勸誘獵物解除防備;等到藩籬盡去,昔日的許諾就會變成空中樓閣。唯一能夠保障自身平安的,只有實力,別無其他。
最終,清廷明白無法以父親為質招降鄭成功。1661年(清順治十八年)5月,鄭成功宣佈在臺建立東都。同年11月,曾經一度持書招搖、自鳴得意的鄭芝龍被清廷處死,年五十七歲。
註:封面圖片為《延平王戶官楊英從征實錄》內收錄之鄭成功覆父親信,手抄者不詳。中研院1996年影印版,頁34。翻攝自一個律師的筆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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